“小姐的燕子绣得活灵活现,若是有诗相配,岂不更美。”那位公子又说道。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便吩咐书童拿过笔砚,顷刻间,一首心语就跃然绢上:
花上蝶对舞,绢中燕双飞。
缕缕知君意,相偕不须归。
看到此诗,明霁就这样把他装进了自己的心里。后来,她打听到那位公子就住在文水县城的另一条街上,就常常差丫鬟暗中向他索诗,并绣在自己的小物件上,又让丫鬟送了回去,然后就是盈满蜜意的等待。
这样的爱来情往持续了大约两年,终于被公子的父亲发现。身为将军的他勃然大怒,不久,明霁的父亲竟在一个漆黑的雨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县衙的院内。衙役们赶到家里通报时,父亲的尸体已被雨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
明霁的心被撕扯成碎片。如果不是清明的邂逅,横祸如何会上门呢?如果没有那些要命的诗,也就不会有家破人亡的惨剧。可这些都不能动摇她对公子的爱,她相信只要她坚不屈从,就有希望。
可是几天之后,公子遵从父命,将绣有诗句的那些丝绢退还给了她,并附了一首冰冷的诗:
炭冰岂相容,蒿芷难共生。
自兹断袍去,今世不再逢。
从此,她的心就死了。她绝望地孤身一人在世间茫然独行,不知何处是家园,何地是归宿。一天,她梳洗整齐之后,从容地投进了城外滔滔远去的河水,却不想被从这里路过的明镜救起,带进了寺院……
因为过于感伤,明霁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不得不背过身去平息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只是想起了往事,我十分惭愧!不过自那以后,我就不相信世上再有真情男子了。我现在已是心如止水,只求禅中有静,静中有禅,早日找到出世之谛。”
这故事听得武媚泪光盈盈,而满脑子都是李治的影子。贵为皇帝的李治都不能理直气壮地与自己相爱,遑论一个将军的儿子?世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薄情么?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自己也是并州人,因为她十四岁就来到了长安,话语中都是长安口音。
看着时候不早了,武媚拿了一本《解深密经》离去,到楼下时,回看凭栏相送的明霁,一种顾影自怜的心境油然而生。
她一回到斋舍,明月就迫不及待地跑来说:“明空!你知道吗?皇上要到寺内做法事呢?”
武媚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急问道:“是何人告诉你的?”
“老住持啊!她要寺内上下洒扫庭除迎接皇上呢!而且为了皇上的安全,羽林军还在周围布满了岗哨呢!”明月又道。
可武媚的目光却黯淡了,轻轻道:“皇上来不来跟我们有何关系呢?我们还不得每日坐课诵经。”
“你这是怎么了?那些从宫里来的女人们听说皇上来了,一个个喜形于色,你倒好,态度冰凉冰凉的。”明月就有些不解地问道。
武媚没有答话,径自回到自己的床前想着心事。明霁与明月简直有天渊之别,一个是水晶般的晶莹剔透,一个却是石头般的缺乏慧根。不过明月整天乐呵呵的,倒是可爱,可偏偏话说不到一块。难道她真的把这佛门当成今生的归宿了么?
明月也觉得和一个冰冷的女尼在一起很无聊,听到外面有人喊她,便匆匆忙忙出去了。屋内只剩武媚一人时,她那锁不住的情感便像激流一样翻腾起来,浑身也跟着燥热,不一刻就汗湿了酥胸。她终于明白,世上有些事看似淡远了,可只要一个契机,它就会很快复苏,重新长成葳蕤的春草。她忘不了李治,她在心里祈愿他是为自己而来的。
她打开靠墙的箱柜,拿出许久不穿的服饰,才人在宫中属于正四品,服饰是太宗赐的,配着绛色或黛色的腰带、披肩和长流苏。头饰也是专为四品才人打造的,以祥云环绕的五尾凤簪。多少次,当她穿着这些衣服风情万种地出现在李治面前时,她看到的是他迷离的目光,如醉如痴的模样。
可如今,物是人非,铅华不再,这些衣裳自然是沉于箱底了。一头乌发也早已剃度,凤簪没了傍依,又如何能展翅飞翔呢?她不敢想象,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见了她这副模样会做何感想。万般思绪,此刻都化作了她口头的诗句: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媚吟着吟着,又潸然泪下。正欲取纸笔记下这字字含血的诗句,却听见衣柜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低头看去,却是一只硕鼠不知何时钻进了衣柜,将李治当年送给她的披风咬了几个破洞。她顿时蛾眉凝结,怒火填膺,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连连踩了好一会儿,才舒了一口气骂道:“你可知道咬了何人的衣物么?你可知道逆我者的下场么?”
明月从外面进来,看见武媚极度扭曲的面孔,整个人就木然了,及至看到地上的老鼠,更是十分吃惊地问道:“明空!你这是为何呢?你不知道出家之人不能杀生么?”
武媚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与我为敌者,必如仓鼠,死无葬身之地。”
明月便不敢再接话茬,忙拿了扫帚一边清扫,一边道:“住持正传你问话呢!”
武媚回身看了看明月便出了门,她没有想到,明镜法师会带来一个让她命运出现转机的消息。
……
眼看五月二十六日一天天临近,李治的心也越来越焦躁。虽然他暗地让贴身太监李荣去了一趟感业寺,曲折地表示了要单独见武媚的意思。可他知道,要真的见上一面也不容易。虽说李荣回复说明镜法师已通知了武媚,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一个个瞪眼盯着,后宫的王皇后与萧淑妃更是虎视眈眈。
没能立萧淑妃为后,是他心里无法排解的纠结。辅政大臣们可以逼她立王氏为后,却无法遏制他的偏宠。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纤弱、聪慧、美丽的萧淑妃,在武媚在禅院苦熬的日子里,他夜夜传萧淑妃到甘露殿侍寝,在她身上寻找当初与武媚缠绵的感觉。
萧淑妃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她不断变换花样迎合李治的情欲,她的轻盈、柔媚往往使李治在极度疲劳之后,却仍然企图重新雄起,于是不得不用**去满足欲望。而王皇后只能独守空房,度过一个个寂寞遥夜。她也是女人,也需要男人的爱抚,更需要皇上的慰藉。可李治就是不宠幸她,她也奈何不得,便只有把这一腔怨恨都倾泻在萧淑妃身上。
这种积在心头的怨恨,终于在三月皇后亲桑那天爆发了。王皇后凭借手中权力,斥责萧淑妃违背圣意,怂恿家人糟害百姓;萧淑妃也不相让,反唇相讥王皇后怀不上龙种。
王皇后就觉脸上无光,回到京城,她就跑到皇上面前哭哭啼啼。李治非但没有责备萧淑妃,反而怒斥她心胸狭小,不能母仪天下。那天,王皇后回到清宁宫整整哭了一夜。当值太监把这个消息禀奏给李治,他也自觉有些过分,于是升迁王皇后的舅父柳奭为中书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