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又对崔玄暐道:“他人因人而进倒也罢了,你是朕亲自擢拔的,却也来倒朕。”
崔玄暐并不提崔昇被杀之痛,却道:“此举正是报陛下之大德。”
武曌彻底绝望了,她看了看身边的臣僚,只说了一句:“朕已决计,即日传位给太子,请姚爱卿、魏爱卿择定佳期,请太子登基。”
当日,武曌发了在位的最后一道制书——
朕以虚寡,宿承先顾,社稷宗庙,寄在朕躬。亲理万几,年逾二纪,幸得九元垂佑,四海乂安。何尝不日昃忘食,夜分辍寝,战战而临宝位,乾乾而握圣图。忧百姓之不宁,惧一物之失所。但以久亲庶政,勤倦成劳,顷日以来,微加风疢。逆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比缘薄解调炼,久在园苑驱驰,锡以殊恩,加以显秩。不谓豺狼之性,潜起枭獍之心,积日包藏,一朝发露。皇太子显,元良守器,纯孝奉亲,知此衅萌,奔卫宸极,与北军诸将,戮力同心,剿扑凶渠,咸就枭斩。斯乃天地之大德,幽明所赞叶者乎!岂惟朕躬之幸,抑亦兆庶之福。朕方资药饵,冀保痊和,几务既繁,有妨摄理,监临之寄,属在元良。宜令皇太子显监国,百官总已以听,朕当养闲高枕,庶获延龄。可大赦天下。
两天以后,李显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唯张易之余党不在其列。李旦加封安国相王、拜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加封太平公主号镇国太平公主。以姚崇为太仆卿、同凤阁鸾台三品;张柬之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崔玄暐为内史;袁恕己为同凤阁鸾台三品;桓彦范为纳言,并赐爵郡公;李多祚赐辽阳郡王;王同皎为右千牛将军,琅琊郡公;李湛为右羽林将军、赵国公;田归道授为司仆少卿;其他在诛杀二张中建立功劳的,也均有赏赐。但不知什么原因,宋璟在凤阁舍人位子上没有动。
接下来,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先后归案,被枭首于天津桥。韦承庆、崔神庆等一干二张余党先后也被革职,投入了牢狱。
张柬之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杨再思仍留在相位上。
正月二十六日,武曌徙居上阳宫,由散骑侍郎李湛任宿卫。
正月二十七日,李显率百官到上阳宫朝见武曌,尊之为则天大圣皇帝。
尊号典礼后,群臣很自觉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了武曌母子。
一场神龙事变使得武曌的病体已成不愈之势,勉强参加完典礼,她便很疲累地被李显亲自扶到了榻上。看着眼前几度被自己废黜的儿子如今又重新登上了皇位,她心底五味杂陈,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应该是李贤才对。”
往事如烟,一切都已逝去,一切无可追回。此时,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曾经同自己姐妹相称,最后圆寂于西山的明霁,明霁告诉她:“人生本是业报相续,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莫非自己的今日,即是业报因果?
她慈祥而又温柔地看着李显,从他呱呱坠地到将近知命,她从来没有这样用一个母亲的目光看过自己的儿子。他什么时候成为一位中年男子了?她现在觉得,这样看着儿子,其实就是一种享受。
“你近前来,朕有话对你说。”武曌道。
李显将杌凳向病榻前挪了挪道:“母皇对儿臣有何训示?儿臣静心聆听。”
“你已是当今皇上,朕无训示给你,只是有一事相托,不知皇上愿否?”
“母皇请讲。”
武曌轻轻地说道:“朕去日无多,唯有一事牵挂。婉儿从十四岁进宫,至今已二十七年,她聪慧贤淑,处事得体,朕望你立她为昭容,任她继续做知制诰如何?”
李显没想到母亲记挂的是这样一个让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当下就答应了:“儿臣谨遵母皇旨意。”
在武曌与李显说话的当儿,姚崇一人来到谷水边,望着淙淙远去的河水,眼睛渐渐地就模糊了。他的心境此刻非常复杂,毕竟他在武曌朝堂十数年,亲自见证了她的大功与大过,于私而言,武曌待他不薄。
他不知道张柬之和桓彦范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张柬之道:“今日皇上登基,本为国之大喜,公岂可涕泣?”
姚崇擦了擦眼泪:“在下事则天皇帝久,乍此辞违,悲不能忍,且在下前日从公诛奸逆,此乃人臣之义,今日别旧君,亦人臣之义也。虽获罪,实所甘心矣。”
张柬之便也无言以对,只是长长地叹息。
当日,姚崇主动请辞,出为博州刺史。他离开京都时,张柬之不顾八十高龄,亲自出东城相送。两人并马而行,张柬之依依惜别道:“大人正当盛年,乃为国效力之时。朝廷不可一日无大人,何须如此耿耿于心?”
姚崇道:“为人之难,正在于忠。太后以周代唐,固然有违人心,然而,伟业皇皇,著于青史,千秋功过,可对日月。在下深受太后之恩。突遇此事,总该有个过程。不是在下有意诋毁,无论是陛下还是相王,与太后相比,尚差强人意。朝廷诸事,全仰赖大人了。过个一年半载,皇上若是想起在下,也许在下还会重回京都。”
张柬之也无法遏制地老泪纵横:“只怕到那时,老夫早已驾鹤西去了。”
姚崇无言,只有深深地作揖,然后转身打马而去。身后传来张柬之的声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二月甲寅,复国号曰唐。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曌驾崩于上阳宫,年八十二。弥留之际,以“则天大圣皇帝”名义遗制——
去帝号,称则天皇后,王(皇后)、萧(淑妃)二族及褚遂良、韩瑗、柳奭亲属亦赦之。
遗言——
身后立无字碑。
十二月,李显朝会,议太后合葬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