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狄光远剖腹明志娄使君边城斩官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武懿宗属下的旅帅果真捧着一具人偶前来禀报,说是在袭芳殿前的花坛中挖出的。
李旦闻言大惊,眼看着汗水就流下来了,连道:“本宫与陛下母子连心,岂能有大逆不道之举,必是有人陷害本宫。”
武懿宗一脸的不屑:“既然从东宫掘出,本官自是不能隐瞒,必要禀奏皇上处置,还请殿下海涵。”说罢,他挥了挥手,率领属下就要离去。
孰料狄光远率领东宫禁卫,横剑而立道:“将军不假审理,就断言太子所为,是否武断?焉知非奸人陷害之举。”
武懿宗冷笑着说:“殿下乃当朝太子,钦立国嗣,何人敢恣意陷害?”
“说得好!”狄光远接过武懿宗的话道,“在下不妨也问一句,殿下乃大周国嗣,接续国脉,顺理成章,焉何要诅咒陛下,岂非违背人之常伦?”
“这……”武懿宗没有想到狄光远会借力打力,倒一时语塞,旋即道,“此事不劳将军费心,陛下自有公断。”说着,就要属下开路。
狄光远脸色顿时黑了,大声道:“将军今日若是说不出个究竟,恐怕这东宫的门……”
眼看着东宫禁卫个个拔剑在手,怒目横眉,庄静殿里的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了。
武懿宗素知狄氏父子的厉害,不免心中发怵,嘴上却不松口:“你等要干什么,是要谋反么?难道将军忘了李沖父子的前车之鉴么?”
李旦被双方的剑拔弩张强烈地震慑了,他担心一旦真动起武来,流血伤亡不说,母皇闻之,他更是百口莫辩。他挥了挥手,示意狄光远退下,自己上前,很恭谨地对武懿宗说:“将军奉旨查案,光远年轻,还望将军海涵。本宫自知无僭越之心,更知清者自清,身正何惧影斜之理。‘厌胜’之物就由将军带回。来日本宫亲自拜见母皇,陈明真相。”
武懿宗的脸上这才显得松泛了些,拱手道一声“末将告辞了”,才带着属下出了东宫,直奔武成殿而去。
喧闹了半日的庄静殿一旦宁静下来,又沉入可怕的冷寂。放走了武懿宗,李旦的心却是七上八下的没了着落。他明白,这一切因二妃之死而起,却与韦团儿脱不开干系;他也知道,韦团儿所有的怨恨都因那夜他的拒绝而生。虽然“厌胜”之术荒诞不经,然而,它触动的却是武曌心底最敏感的部分。
他的思绪,就如清晨的雾霭,扯丝拉絮,绵延不绝。他想到了前些日子喧嚣一时的改立国嗣风波,此事尽管在狄仁杰、李昭德等宰辅的周旋下,随着王庆一的死而终于落潮,然而,韦团儿的到来,“厌胜”之物的突现,都告诉他,事情还没有结束,暗流依然涌动,武承嗣的野心毫无收敛,而母皇在两位大臣因私谒他而被处死以后,干脆就禁止大臣们进入东宫。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在立嗣问题上母皇仍在犹豫不决,这一切,都将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与其中途搁浅,不如急流勇退。他曾在皇上之位上几次退让,以致母皇得以称帝,如今何在乎这个如同囚徒一样的太子呢?已经有两个女人为自己而殒命,难道还要儿子们身陷囹圄,身首异处么?
“唉!本宫反复思忖,这个太子不做也罢。”李旦长叹一声,对身边的狄光远与郭纬说。
郭纬不解地说:“殿下何故忽出此想。”
李旦说:“本宫若不退让,风波便永无定期。二妃尸骨无踪,本宫怎忍她们魂牵于儿女安危?”
“陛下!万万不可。”狄光远亦劝道,“自豫州平叛以后,短短几年间,李唐宗室,秋风落叶,折戟殆尽。庐陵王远在异乡,艰危莫知。曩者皇皇大唐,今唯殿下所系。若殿下退辞,宗庙何安?”
“纵然不退,既无出入宫禁之身,又无参与朝政之机,本宫形同虚无,守又何益?”
“不然!”狄光远说,“眼下武承嗣觊觎太子位久矣,依臣观之,二妃之亡,‘厌胜’物出,皆武氏兄弟主谋,其心昭然,就是要逼殿下退位。倘殿下请辞太子,岂非正中下怀?”
郭纬也附和道:“狄将军所言,正切当下宫廷风云枢要。殿下万不可自乱方寸。”
“唉!”李旦摇了摇头说,“本宫又何尝不想守列祖列宗之业,然天不予我,何妄求之?”
李旦的话让狄光远很揪心,父亲离京赴彭泽时曾经反复叮嘱,务必力保太子不受侵害,他的声音凝重而又哽咽:“臣者!国之辅也;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拳,臣之责也。风摧而不折其志,骨碎而不折其腰,慷慨赴死,在所不辞。目今太子处境艰危,你须以命殉之,可能做到?”在获得肯定回答后,父亲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这件事情,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约定,也是他们共同严守的秘密。即便是留在京城的母亲都对此一无所知。现在,他深为李旦的软弱而寒心。
自二妃案发以来,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回府上看望母亲了。他打定主意,今天就回去看看母亲,明天,他要亲自上殿面见武曌,为太子辩冤,即便引刀颈上,也绝不后退。
想毕,狄光远转身来到李旦面前跪倒说:“殿下不必彷徨担忧。微臣已决计明日拜见陛下,为殿下辩冤。纵然玉碎,也绝不容亲痛仇快,贼人图谋得逞。”
李旦急忙上前,双手扶起狄光远,涕泣道:“前者狄公仗义执言,鞭挞王庆一,怒责武承嗣,为奸佞所陷,以三品之职而贬谪县令,飘零彭泽。本宫每思及此,甚感不安。如今爱卿又要为本宫负重千钧,狄氏一门,父子忠烈,然爱卿春秋尚富,本宫何忍于爱卿奋不顾身,一切皆因本宫而起,还是……”
“万万不可!”狄光远截住李旦的话头,“臣意已决,殿下也不可退却。微臣深信,陛下母子情深,血脉情长,定能拨云见日,还殿下一个清白,臣已离家数日,今日特向殿下告假,回府探视母亲,回来后就去武成殿拜见陛下。只是臣要殿下不再存退却之思。”
“好!本宫答应你!”
狄光远退出庄静殿,没有回头,生怕李旦又生顾虑。
府令最先看到狄光远的身影,便上前见礼道:“少爷回来了,刚才老夫人还在家里念叨,说狄家一老一少,都是不着家的主儿。”狄光远笑了笑,来到后堂,看见狄夫人正坐在绣架前绣一幅兰花,紫色的线在母亲手中如云丝般穿梭,仿佛堂内的各个角落都飘着兰香。
但狄光远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从母亲鬓角垂下的一缕白发,仿佛一片芦苇花,飞进他的胸臆。论年龄,母亲比父亲小六岁,年龄不算大,然而,父亲的遭际,岁月的风霜,吹白了母亲的秀发,吹皱了她的额头。在他童年时,母亲为父亲的刚正不阿而提心吊胆;在他青年时,母亲把心的一半给了父亲,另一半给了儿子,而唯独没有自己……
狄光远的眼睛湿润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母亲绣完一个花瓣,才上前跪倒在地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哦!光儿回来了。”母亲一分神,指尖就被针刺出了血。狄光远眼尖,顾不得礼仪,挪动着膝盖来到母亲面前,拿起带血的指头,就放在自己口内吮吸,又对后堂喊道:“来人,拿白药来。”
“些许小伤!你何须大惊小怪!”母亲爱怜而又欣慰地看着儿子。
狄光远不说话,很仔细地从丫鬟手中接过白药,轻轻地洒在伤口,又用白色绢帛包了,很愧疚地说:“都是孩儿不孝,还请母亲恕罪。”
“回来就好!”狄夫人说着,就吩咐后厨准备晚膳,“你在太子身边,其责重大,为娘明白。既是告假回来,就一家子在一起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