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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新的旅程02(第4页)

那人的嘴哭成了一个大瓢,脸上泪流成河,脏兮兮的脸被泪水冲刷成了沼泽,边哭边汲哩哇啦地诉说着什么,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六爪女一句也没有听懂。

旁边一个同样披着破麻袋片、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过来揽住痛哭流涕的人,同时问六爪女和胡子:“你们是谁?可是来吊孝的?”

胡子连忙拦到前面,躬身作揖:“乡亲,我们是冠豸山竹林寨的,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哑哥,这是我们女头家,我叫胡子。”

就在这个空挡,六爪女也认出来了,那个抓住她肩膀头痛哭呜咽的人,正是哑哥,是长大了的哑哥,跟红点一样,如果走在路上,碰到了,不搭话,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得出来。他头上又蒙着破麻袋,如果不是他呜呜咽咽的哑语,六爪女的视觉配合了逻辑辨析,光靠看,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他来。

这人一看就是掌事的,果然他自我介绍是吴老爷的儿子:“我姓吴,家父走了,今天是三七,我们刚刚从坟上回来,这些都是吴爷的子侄辈和他的徒弟,感谢二位前来吊孝,这里我们跪拜了。”吴老爷的儿子说罢咕嗵一声就跪了下去,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跪倒在地,反倒把胡子和六爪女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培田的古老风俗,死者为大,吊者为尊,凡是为自己的长辈前来吊孝悼念的人,来了之后守灵的主家晚辈人都要跪拜感谢。

胡子走南闯北见识多多,当时懵了一下,马上也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连忙从腰里掏出一块大洋双手奉上:“这是我们的葬仪,请代我们给老人家上一炷香吧。”这也是老规矩,来了就要上香、跪拜送葬仪。

吴老爷子的儿子接过胡子的大洋,然后起身毕恭毕敬的将胡子和六爪女迎进了屋内,胡子毕恭毕敬地从桌上捻起三根香,在油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然后倒地跪拜。六爪女学着胡子的样儿,也将那套程序进行了一遍。

两个人起身,六爪女抓了哑哥的手,打量了一番,也许分手时哑哥年龄大些,这几年哑哥的身形、相貌虽然变得大了些、硬了些,可是却没红点的变化大,现在的哑哥和记忆中的哑哥很快在意识中重合成了一个人。

传说中的武状元吴拔祯老先生走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儿,六爪女马上想到的是今后哑哥怎么办?胡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向掌事的吴老爷后人征求意见:“乡亲,哑哥是从我们山上下来的,也是我们师父送来跟吴老爷学艺的,现在吴老爷不在了,哑哥你们看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继续留在培田吴府?”

掌事的吴家儿子说:“我们都在外面安家立业,过去祖屋就是哑哥跟傻婆婆陪着家父,现在家父故去,哑哥也不可能跟着我们走,又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祖屋里,哑哥是你们竹林寨的人,本来我们也想等三七过了之后登门拜访你们头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都是本家,啥事都好商量。既然你们来了,你们要是能做主,就把哑哥带回去吧。”

六爪女连忙指手画脚把胡子和掌事人的对话大模糊地告诉了哑哥,哑哥连连点头,六爪女又问了胡子一声:“用不用先给师父说说?”

胡子说:“不用了,吴老爷不在了,今后哑哥的出路没人能定,就是给师父说了,师傅也肯定是让他回冠豸山。”然后又对吴家后人说:“那我们也不耽搁了,今天就起身。”

六爪女又连忙把胡子意思给哑哥比划了一遍,哑哥连连点头,转身跪倒在吴老爷的牌位前面,嚎啕大哭起来。

六爪女和胡子带了哑哥告别了培田,哑哥赤手空拳,连个包袱皮都没有拿,六爪女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他直摇头,六爪女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听到要带他回山上,就马上答应,他也明白,吴老爷子不在了,他也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吴家祖屋的权利。刘爪女为此很有些不忿,胡子解释说:“这都正常,谁家的祖屋愿意让外姓人住呢?宁可空着也不能让外姓人住,那样就意味着这家人没有后人了。”

送走了红点的惆怅和失落,被哑哥的归来冲淡了,六爪女的心情也因为哑哥的归来云开雾散。经过县城的时候,六爪女问胡子还有没有钱,胡子说只剩下一块大洋了,六爪女说再去“客家饭庄”给哑哥接风,胡子有点迟疑,看到六爪女渴望的神情,勉强答应了:“我们进一趟城,可便宜了那家饭馆,实在不行换一家吧。”

回去的路上,六爪女心情起伏如潮,这是一趟悲喜交加的旅程,红点走了,这让她悲伤、惆怅,哑哥回来了,却又让她高兴、舒畅。然而,她们三个人谁也不会想到,接踵而来的突变,意料之外的大变故,将会成为她人生的又一次大转折。

7

翻过冠豸山主峰,一抹黛青的山坡中,山凹凹处就是他们现在的家竹林寨。越过那道山坡,就是走向竹林寨的唯一通道,那道险峻的鲶鱼背。站在山梁这头,就能看到山梁另一头的寨子。走到山梁前,已经是薄暮时分,沉重的山影黑乎乎地压在山梁上,如果不是天上暗淡余光的投射,就连眼前的鱼脊梁山脊都会看不到。六爪女、胡子是走惯了这条山脊的,即便是天黑下来,也能顺顺当当的走过去。六爪女有些担心哑哥,让他走在自己和胡子中间,哑哥依靠着异于常人的眼神和常年习武练就的矫健身手,走在山脊上却一点也不输于六爪女和胡子。走到山梁中间,哑哥抽了抽鼻子,叽哩哇啦指手画脚,神情甚是不安。六爪女和胡子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往前走了几步,六爪女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胡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胡子走得好好地,脚下却一滑,险些跌倒,如果跌倒,在这狭窄险峻的山脊上,弄不好就会滚落山下,摔个七零八落尸骨无存:“衰佬怎么回事,谁把汤水撒到这里了,滑不溜丢这不是害人吗。”

胡子的话音未落,六爪女明白了哑哥的不安和焦急,胡子踩到的肯定不是汤水,她蹲下去摸了一把,山脊上湿漉漉滑腻腻到处都是这种**,与此同时,稠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胡子,血,这是血啊。”

胡子方才险些跌倒,腿上、手上都沾上了这黏腻的**,经六爪女提醒,把手举到鼻子跟前嗅嗅,连连惊叫:“是血,真的是血。”

其实如果不是天黑,他们应该还能看到更加惨烈的场面,多亏天黑看不到,他们才避免了惊骇可能造成的失足与随之而来的悲剧。三个人都有些紧张不安,也都在心里认定那肯定是人血,却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厢情愿的猜测:可能是寨子里什么人猎到了什么野物。胡子和六爪女用的是语言,哑哥用的是手势。

三个人本能地相互拉起了手,脚下也不再是轻盈和娴熟,小心翼翼成了他们心弦紧绷的表现。到了脊梁头上,行走中间的哑哥一把拽紧了走在最前面的六爪女,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脚底下已经绊上了一个软塌塌的物体,多亏已经到了山梁的尽头,多亏哑哥提前拽了她一把,否则六爪女就会被绊倒。六爪女本能地跳了起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却也接连几个趔趄才稳住脚。哑哥跟着六爪女起跳,后面的胡子被哑哥扯动,几乎是脚不沾地直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

胡子俯身过去,将那人的上半身拉了起来,身子起来了,脑袋却像一个断了枝干的瓜果东倒西歪,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死尸了。胡子胆大,两手扶着尸体的脑袋,在黑暗中再三辨认,然后确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这时哑哥又开始抽鼻子,叽哩哇啦地怪叫起来,一只手连连朝寨子的方向比划。六爪女向寨子望去,心脏顿时就像擂鼓一样砰砰疾跳,寨子那边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烧柴火的焦味儿顺风飘**过来。六爪女拔腿朝寨子奔了过去,胡子也察觉情形不对,扔掉手里的尸体,转身朝寨子疾跑,身后传来了尸体跌落山涧的闷响。

寨子的牌楼已经不见了,跑到跟前才看清楚,那座牌楼只剩下底座,上半部分倾倒在地,已经烧焦。六爪女呆了,就如脑袋被倒下来的牌楼砸中一样,那一会儿脑子里就像装的都是糨子,完全丧失了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

胡子在六爪女身后呆立片刻,告诉她:“你跟哑巴在这儿等一会,我进寨子探查一下。”

六爪女根本就没有听到胡子的话,下意识地拔腿朝寨子里奔了过去。师父的那座宅院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院门楣上的横匾“耕读传家”在两堵颤巍巍没有倒塌的门柱上挂着。进了院子,屋宇经过大火的焚烧,房顶和门窗都变成了黑洞洞的伤口。几年来这座宅院一直是她的家,她已经习惯了跟严父一样的师父、少言寡语的守门阿公和烧饭阿嫲像一家人一样的生活。她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狠狠地掐自己,企图把自己从噩梦中掐醒,渴望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一切都还原成过去的月朗风清、太平安宁。

然而,眼前的情景并没有如她所愿像一场噩梦那样幻化消失,她掐醒了自己,现实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六爪女疯了一样冲进院子大声呼喊着师父、阿公、阿嫲,没有应声,山风将她的呼喊飘**到山野间,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声。胡子按住哑哥,示意他照看六爪女,自己则朝他们居住的偏院奔去。

六爪女的嗓子嘶哑了,唯有山风和夜枭的啸声在四周的黑暗中回应,她身心疲惫,无力地蹲坐在地上,心中的苦水化作眼泪放肆地流淌出来。哑哥看着她哭,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胡子返回来,整个身形就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屋舍,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完了,全都完了,人呢?人都跑到哪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完,一屁股坐到六爪女身旁,垂头耷脑长吁短叹。

三个人返回院子,只有南厢房的屋顶尚且没有烧毁,勉强可以遮风避雨,胡子先进去看了看,招呼六爪女和哑哥,三个人就在损毁程度稍微差一些的南厢房里安顿下来。六爪女缩在墙角,昏昏欲睡,蔫头耷脑就像断了瓜秧的苦瓜。胡子蹲在门口,既像卫兵,又像随时准备逃跑。哑哥不声不响坐到了六爪女身前,企望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住从已没了门扇的门洞钻进来的凉风。

睡眠永远是最好的安慰剂,睡眠永远是最实用的抚慰药,巨大的灾变,深切的痛苦,甚至饥肠辘辘的煎熬,都抵挡不住睡眠的侵入。六爪女三人不知不觉中都陷入了梦乡,然而,睡眠并不能控制他们的意识,身心遭受沉重创伤的时候入睡,就成了睡眠与意识的搏斗。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中不时夹杂着一声痛苦地呻吟,一声短暂的惊叫,一阵慌乱的挣扎……

当睡眠刚刚修复了他们的疲惫,痛苦的意识就主宰了他们的生存。胡子年纪最大,醒的也最早,清醒过来对他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最早回到了苦难的现实当中。六爪女还在睡眠中挣扎,哑哥的感觉极为敏锐,胡子刚刚趔身欲起,哑哥便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胡子,又看看四周,显然,他还没有立刻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当中。胡子“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六爪女,哑哥点点头,悄悄地起身,跟着胡子来到了屋外。

一夜的山风没有吹散焦木散发出来的焚烧味道,白天看到的景象比晚上更加惨不忍睹:院子里普遍过火,土墙经过大火燎烤,残败中泛出了陶器的赭黄。经历了大火的木头和柴草,一概变成了黑糊的焦炭,院中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骨渣,胡子过去仔细辨认,大概是原来饲养的鸡鸭被人吃剩下的骨头。屋子里的所有木制家具、被褥书籍纸张都成了柴灰,院子里所有的屋子内外除了火烧的遗迹,基本上是一片荒芜。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么大的破坏,却没有发现一具人的尸体,无论是主人还是入侵者。

这给六爪女他们几个人留下了悬念,也留下了希望:“师父他们呢?会不会他们不在的时候贼人闯了进来?”胡子满怀希望的揣测。

六爪女心里却知,胡子的推理站不住脚,昨夜他们在鱼脊背上碰到的那具死尸,证明绝非寨子里没人的时候贼人闯入,因为在鱼脊背那儿发生了冲突、搏杀。而且,即使师父他们都出去办事,不在寨子里,可是守门阿公和煮饭阿嫲不会离开,发生了这么大的灾祸,不论生死,他们俩都不会杳无踪影:“我们再回鱼脊背看看去。”六爪女转身就走,胡子和哑哥连忙紧紧跟上。

哑哥突然急切地拍打胡子,作势让他朝山脊下面看,胡子和六爪女俯首朝山下看去,陡峭的山崖下面,几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或悬挂在树杈上,或躺卧在草丛中。他们转过山脊的另一边朝下面看,也是一样,几具尸首僵硬地散落在巉岩峭壁之间。几个人呆了,从尸体的衣裳颜色看,肯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胡子坐倒在山脊上,六爪女也觉得腿软头晕,由不得就坐到了地上,唯有哑哥在认真地数着,最后向胡子和六爪女伸出两只手掌又前后翻了又翻,六爪女能看懂他的意思:下面一共有十三具尸体。这是能看到的,或许还有被浓密的树林和草丛遮蔽看不见的。六爪女浑身战栗,可想而知,这里曾经经历了多么惨烈的一场血拼。眼前的景象,击碎了六爪女他们心里的希望,贼人们绝对不是在师父和伙计们不在的情况下袭入寨中的,而是在这里经历了一场顽强的抵抗之后,进入了寨子,并且放火焚烧了竹林寨。

胡子突然激动,揪住六爪女的肩膀提示她朝寨子那边看,六爪女站立起来,听到了阿嫲呼唤她吃饭的声音随风飘**过来:“六爪女,吃饭了……”六爪女以为自己幻听了,却还是本能地朝寨子的方向望了过去。

胡子激动、紧张地问她:“六爪,听到像阿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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