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报仇雪恨02
至于这家商行的生意,传说和猜测更多,有的说他们做的是合法生意,把连城的各种土特产从地瓜干到蒋氏宣纸,从白骛鸭到兰花根艺,只要能搞到的统统贩卖到两广、两江和内地,再从内地和口岸把日用品和西洋时令货色运到闽地销售,一来一往收取差价。也有的说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官的走私生意,私盐、私棉、私烟……凡是官卖的买卖他们都走私路牟取暴利。所有这些传说和猜测的依据都是他们不做门面生意,在他们的门面上,除了桌椅板凳什么货物都没有。
这是商行刚开张时候的情形,时间稍久,各种传言猜测也就渐渐没了声气,人们逐渐习惯、接受了六顺商行的存在。就像人们看惯了街道边上的树木屋舍,看惯了街道上面你来我往的行人车辆。
外人不知道的是,六顺商行占据的铺面不是租的,而是白使唤的。外人不知道的还有,有了这家商铺以后,六顺商行对原来的铺面进行了全面的改造翻修,门面不大的商铺后面,却有一个占地颇广的大院落,院落有里外三进的房子,后面还另开了一道毫不起眼的小门。从正街上看,六顺商行仅仅是一个门脸不大的商铺,从后面看,谁也难以把那所大院跟商铺联系起来。
六爪女把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占用了,屋里的摆设基本上原封不动的照搬竹林寨师父的房间。不同的是,师父的房间是一带二的套间,她化繁为简,把师父分设在三间房子里的摆设集中到了一间屋子里。迎着窗户能照到阳光的位置架着她的床铺,迎窗口摆着桌椅板凳,桌子的侧面靠墙摆上了书橱书柜,里面塞着从四堡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古装书,还有从书店淘来的新式版样的书籍装文雅。
开个商行是六爪女决定的,这个决定也是逼出来的。回到县城占据了这座宅院以后,他们几个人着实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胡子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货,有吃有住啥也不想。哑哥是个武痴,吃饱了睡足了,只有一件事情:练武,如果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跟在六爪女后面自觉自愿的当保镖。没过多久,黑子和条子找了过来,六爪女惊讶,问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们说回到竹林寨以后,看到寨子没了,师父也找不到,就跑到林先生那里打听,是林先生让他们过来的。六爪女听黑子、条子这样说,琢磨出两条结论:其一,师父是担心黑煞神肯定会来报复,而且必定是血腥的报复,所以事先把他们都遣散了,只留下自己和阿公、阿嫲对付黑煞神。其二,除了黑子、条子,后面肯定还会有人被林师叔给推过来,如果那样,竹林寨的人们就又能汇合到一起了。这既是好事,也是麻烦,好处是大家又能重新聚在一起,人多势力大,碰上啥事也能相互照应。麻烦就是人多嘴多,从林师叔那里结算来的钱有义务让大家一起吃。
果然,不久豆子、秃子也先后找了过来,果然,他们也都是找到林师叔以后,林师叔给推过来的。林师叔这样做,更加重了六爪女对林佳田的恶感。黑子、条子、豆子、秃子这些人都是竹林寨的兄弟,六爪女没有理由不接纳。可是,林师叔作为师父的结拜兄弟,对师父身后的事情,对师父生前的伙计,如此冷漠、推拒,六爪女非常气恼。
人多嘴也多,大家又都没事情干,干吃不做,这些人其实都是勤苦人,不是不愿意做,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做什么。没事干就在一起抹牌、胡吹、闲逛。有一次黑子和条子在街上闲逛,还跟县城里的一帮烂仔打了起来,对方人多,追着黑子和条子打,一直追到了他们的住处。黑子和条子窜进门藏了起来,撺掇哑哥出面,哑哥不知就里,一顿拳脚打跑了烂仔们。烂仔们打不过哑哥,又气不过,就远远站在街角对着宅院叫嚣谩骂,哑哥听不到人家骂他们,以为没事了,坐在门口晒太阳。过往的行人看到街头烂仔们对着这家宅院撒泼詈骂,而宅院门口坐着一个壮汉置若罔闻,都觉得奇怪,展露看客本性驻足观看,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六爪女在屋里打算盘玩,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跑出去看热闹,看到自家门前围满了人丛,纷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远处还有一帮家伙跳着脚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六爪女大为惊诧,连忙跑回去查问,这才知道是黑子和条子惹来的麻烦。六爪女也顾不上查问事情的原因,第一反应就是不打发了那些对自己肆意谩骂的人,今后在县城里就没法抬头做人了。
她将胡子、黑子、条子、秃子、豆子召集起来,一通臭骂,然后紧急部署,决心就地解决被人堵在家里欺负的奇耻大辱。早在竹林寨的时候,六爪女在这些人心目中就已经是二当家了,现在吃喝住又都要靠六爪女维持,就更加认定六爪女就是当家的,没有人再喊她“六爪”,都随着胡子一起称呼她为“头家”。六爪女安排事情,没有谁会质疑、反驳,就跟过去对师父一样。部署好了之后,六爪女出门,叫哑哥回去,自己则迎面朝那帮烂仔走去。烂仔们看到一个妙龄美貌少女从大宅院里款款而出,气定神闲的走了过来,顿时傻眼,一个个瞠目结舌,忘了骂人。
走到跟前,六爪女向他们招手,几个人迟疑不决,唯有一个身体格外壮硕的,也算是这帮烂仔里比较骨干的人物,忽闪着膀子晃了过来:“干嘛?小女子要招我做女婿?”
话音未落,六爪女一个大巴掌贴上了他的面孔,壮硕的汉子居然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子,刚刚站稳,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壮汉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又狠狠挨了一个大耳贴子。六爪女多日没有打过人了,打得过瘾,正要再接着扇巴掌,壮汉却已经难以承受,抱着脑袋嚷嚷:“都上来,小娘们手快得很。”
那些闲汉烂仔根本就没有把六爪女这样一个姑娘家放在眼里,看到同伙被人家抽打得狼狈,嘻嘻哈哈笑着、喷着污言秽语围过来一起上手。六爪女怕自己被他们近身围拢,依仗着自己手快有力,身形轻便利索,在那些人外围游走,左一巴掌,右一爪子,连扇带挠,还顺手不知道揪了一把谁的头发,疼得那些人嗷嗷叫唤、乱骂不休。
六爪女跟他们纠缠了一阵,确认那些人里面并没有什么练家子、功夫人,便揣了游戏心情放胆戏耍。心情放松了,人反而更加灵活,折腾的那帮七八个烂仔手忙脚乱,叫苦不迭。
这个时候,胡子带领着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和哑哥猛然从烂仔们的身后扑了出来。对付这几个烂仔,哑哥一个人完全够用,他们不过是在一旁围成圈圈,不让烂仔们逃窜。烂仔们已经被六爪女折腾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哑哥、黑子们的加入,更让他们陷入了困境之中。打吧,没法对打,只能挨打,不打吧,又跑不掉,被人家圈羊一样堵在巷子里收拾,最终只好一个个跪将下来告饶。
六爪女训斥他们:“有你们这样的吗?堵在人家门口骂,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自己说怎么办?”
烂仔们也没皮没脸,七嘴八舌的告饶、道歉,六爪女说你们光给我们说好听的没用,你们骂我们了半晌,街坊四邻知道的是你们混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干了啥缺德事,你们都给我站到门前面去,头顶着墙弯腰赔罪,谁不老实就让谁跪着。
烂仔们到了这个地步,上炕蹬翻了锅灶、踢腿踢到了铁板,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地站到了六爪女他们的院门前,一共七个人,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弯腰撅腚,脑袋顶在墙上,做出了非常屈辱的姿势向六爪女他们赔罪。这些烂仔一向持强凌弱、欺软怕硬,遇到比自己更强大的敌手便俯首称臣,被人罚站倒也不觉得屈辱。
六爪女让胡子、柚子、秃子和哑哥在外面盯着这几个烂仔,返回头就找黑子和条子的麻烦,黑子和条子声辩是烂仔们先招惹了他们,六爪女不跟他们讲道理,说不管是谁先惹了谁,反正是他们俩把烂仔们给带回来的,给大家伙添了麻烦,就应该惩罚。黑子怯怯地问怎么惩罚,六爪女想了想说,罚你们三顿不吃饭,看你们还有没有精神到外面惹是生非。
六爪女敢随意处罚他们,除了早在竹林寨就已经建立的权威之外,最现实的底气就是她掌控着财权,每花一分钱都得经过她的手。按照这些粗野汉子的秉性,她一个女子想要管得了,单凭竹林寨师父赋予的那点余威,是根本就不够的。能抓住、管住他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财权。对此,六爪女心知肚明。
黑子跟条子饿了三顿饭,别人吃饭他们就蹲在墙边晒太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吱声,深怕惹恼了六爪女接着饿饭。其他伙计看到六爪女板了脸吃饭,不搭理黑子和条子,谁也不敢出头说情,深怕惹祸上身。从那以后,伙计们老老实实,谁也不敢再跑到街上瞎胡混了。
大家稀里糊涂混着过了将近半年,六爪女闲来没事,就想着把这半年来的账算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才过了大半年,大洋就已经耗去了一百五十多块,再这样下去坐吃山空,用不了半年,就得集体挨饿。也就是说,留给他们找到谋生途径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而且,这是按照最低生活标准计算,如果手稍微大一点,吃的稍微好一点,或者遇上个其他开销,半年都难以捱到。这个前景令六爪女忐忑不安,也让六爪女一看到胡子、黑子、条子这些伙计游手好闲就生气,忍不住就想骂他们。伙计们看到她脸上整天阴云密布,却谁也不知道她犯什么毛病,大家心里都跟着忐忑不安,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每个人都像正在抓老鼠的猫。看到伙计们这样噤若寒蝉,六爪女又不忍心,醒悟到自己的脸色吓人,就努力挤出一丝笑纹路,想让大家情绪放松点,可是,见到她的笑脸谁都会战战兢兢问一句:“头家,我咋了?”
胡子跟她比较近,说话也稍微放得开一些,六爪女找他,想跟他商量一下找点什么事情做做,省得大家坐吃等死。胡子进门的时候就显得紧张,门明明敞开着,胡子却还是敲了一阵,一直到六爪女应答了一声“进来!”胡子才踅了进来。进来了也不坐,就在地当腰站着:“头家,你叫我?”
六爪女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表达亲民,松弛他的紧张:“你坐啊。”
胡子却反而更加紧张:“头家,你有啥话你就说,骂我也成,是不是我做错啥了?”
六爪女楞了:“没有啊,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那么紧张干啥?”
胡子松了一口气:“头家,你笑得吓人的很。”
六爪女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听到胡子这么说,多少诧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有啥吓人的?”
胡子苦笑:“就跟挤出来的一样。”
六爪女心说,什么叫跟挤出来的一样,本身就是硬挤出来的,马上就要没饭吃了,能挤得出笑脸就不错了。这么想着,就把话移回到了正题上:“胡子,咱们快没钱了,你说咋办呢?”
胡子楞住了:“咋办呢?”
“你说咋办呢?”
“我不知道咋办,头家说咋办就咋办。”
胡子说得恳切,六爪女无语,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头家不但要大家服从,还得养活得了大家,或者换句话说,人家之所以服从你,就是要你带着人家有饭吃,不然,人家凭啥要听你的,跟着你混?
“胡子”,六爪女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后,忽然就豁达起来:“我是头家,养活大家是我该去想的事,可是,干活总该是大家的事吧?”
胡子连连点头:“那是当然,要干什么,头家只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