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岑立雪理清酒肆活计,往云韶府递了拜帖,称此来是为易大家荐新酿。门房不作刁难,抱过拳就将她带进府里。
穿过几重庭院,丝竹之声渐稠。雕梁画栋间轻纱曼舞,假山流水畔倚着秾丽佳人。
脂粉甜香里,领路的换过几回,终于在一处僻静楼阁前停下:“大家尚在抚琴,请岑掌柜稍候。”
岑立雪颔首,挥退侍女,独个等在廊下。阁内幽暗,借着窗外天光,依稀可见屏风后一抚琴人影。
琴声流泻,初时如幽泉滴落,泠泠清清。倏而一转,弦音铮铮,似有铁骑踏沙而来。饶是岑立雪素来不慕此道,也不由得凝神细听。
一记急促弹拨后,琴音骤止。余韵盘桓,如刃悬于颈,锋芒未敛。
“来者可是岑掌柜?”问询自内传来,清越中犹带慵懒,倒是同琴音不甚相似。
岑立雪定了定神:“六出酒肆岑立雪,特来为易大家奉上新酿霜三尺。”
“请进。”
推开阁门,屏风后青年男子一袭月白衣袍,长发流水般披泻,面目清俊瘦削。他指尖虚按琴弦,抬眼望来,半是疏离半含情,风流之态可谓天成。
“岑掌柜,”他从容绕过屏风,拱手一礼,“劳您拨冗跑这一趟。”
岑立雪将酒坛置于案上,笑容爽利:“易大家言重了。”
“小店新酿霜三尺,取檐瓦霜融水,浸没麦黍,辅山间花果。立雪念此酒清冽,非知音不可品其妙处,听闻易大家琴技冠绝泮安,或能与之相和,这才冒昧前来。”
易枝春接过酒坛,凑近鼻端轻嗅,长睫忽闪,神情专注:“酒气清寒,隐有梅骨竹韵,果然是好酒。只是这酒里……”
“有味宁心草?此物多一分则涩,少一分则浮,极难把握分量。岑掌柜好高明的手艺。”
岑立雪心头一凛。宁心草乃师门秘用,寻常酒客从未道破其中关窍。这易枝春尚未啜饮,嗅闻便有所觉察。可见非但懂酒,更通药性。
她不动声色:“家传土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掌柜过谦了,”易枝春手执玉杯,亲自斟上两回。酒液澄澈,甘醇扑鼻,他将一杯递予岑立雪,“请。”
抬臂间易枝春袍袖滑落,露出腕侧一浅淡疤痕。岑立雪暗暗记下,目光不作停留:“易大家请。”
二人对饮一杯。酒液入口,凉意自喉间下沉,旋即化作融融暖意散入四肢百骸,令人心神为之一静。
“好酒,”易枝春赞罢,搁下酒杯,转向案上瑶琴,“酒已尝过,掌柜既言此酒需与琴音相和,不知可否品评小可方才所奏《破阵》?”
此琴古拙,尾端略有焦黑,想来正是赫赫有名的焦尾。岑立雪颔首,易枝春又燃了琴案上香炉,青烟袅袅浮起,其味清苦,与俗香迥异。
断续藤?
岑立雪一惊。此物性极寒,专克烈毒,千金难求。他一个清倌,怎会在阁中燃此异香?
寒意如细针刺来。她内力暗转,将其阻隔于经脉之外,气息也因此微微一滞。
糟了。岑立雪即刻凝神,抚掌赞道:“易大家琴技高妙,立雪一介粗人,哪里懂得品评?只觉得不是寻常绵软调子,听得人心口发紧。”
易枝春拂袖灭了香,抚着琴弦轻笑:“岑掌柜虽自谦粗人,然‘心口发紧’四字,却比附庸风雅之辈更近曲中真意。”
“听闻掌柜经营酒肆,迎来送往,甚是辛劳。观您手上积茧,倒不似操持算盘酒坛所致。”
此人倒是不吝试探。岑立雪将手揣回袖中,双颊浮起赧色:“易大家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