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很长,兼之蕙卿有意控制节奏,不愿一次性讲完,因而两个孕妇,一个讲,一个听,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宫女来提醒时辰,赵良娣才恍然惊觉,拉着蕙卿的手道:“故事未完,可时辰却到了。蕙卿,你往后定要常来,把这故事讲完,把其他的故事也一个个说与我听。我在宫里,见的听的都拘着,闷也要闷死了。”
蕙卿笑着应下,又说了几句体贴的话,方告退出来。
回府的马车上,疲倦如潮水般涌来。蕙卿靠在软枕上,阖目养神。到此刻,她觉着自己又有些明白周庭风的深意了。他早就知道她会讲故事,因而鼓励她接触赵良娣、接触东宫,就是要她以这本事结一份人情罢?今日看似顺利,赵良娣的青睐是实实在在的。可是她的青睐与善意里,有多少是冲着她陈蕙卿这个人和她的故事,有多少是冲着周庭风,又有多少,是深宫妇人漫长寂寥里,随手抓住的一点点新鲜乐趣?
也许都有。
蕙卿发现自己早已熟练于这种真心与假意的拼合。她自己仿佛就是她口中的故事,不,她是无数故事的合集,面对不同的人,便抽出不同的版本。而最初的、最完整的那个“陈蕙卿”,倒像褪下的一层画皮,被她苍白地遗落在某处,连她自己都快记不清模样了。
她慢慢睁眼,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在颠簸的马车中一晃一晃的。她想到了“物尽其用”四个字,她想到了最初她求周庭风帮她,她跪在地上说:“我很有用……”
她确实有用,能满足他的欲望,能为他生孩子,能帮他打理家业,能为他攀附宫闱……
蕙卿蓦地感到指尖发紧,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她自己也忘了。她未必不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未必没被他稳稳握在掌中,需要时便轻轻一攥,释出水,滋润他需要的田地。水被挤干了,海绵还是那块海绵,更轻、更薄,纹理里都透着被使用过的、顺从的褶皱。
可她除了做这块海绵,还能干什么?她试过自力更生,却过不下那样穷苦日子,没有生产力,她只能做一块海绵。
马车猝然停下,蕙卿差点磕在车壁上。赶车的小厮检查完毕,道是车轮坏了。蕙卿让他回府重新赶一辆来,自己则与茹儿、蕊儿坐在车厢内等他。
未久,大道尽头扬起尘土,周府的青帷马车远远儿地破尘而来。马车靠近,才见车上的人不是原先的小厮,而是周承景。
他翻身跳下来,眸光淡淡,望着车厢内的蕙卿,这是数月来他头一遭与蕙卿讲话:“我送太太回去。车厢太小,茹儿、蕊儿,你们留下看着旧车,等印儿来接你们。”
蕙卿愣住,挑着车帘问:“印儿呢?”
“他回府路上碰见我,我让他先回去找他师傅来,把车修了,才好赶回去。我想着太太在这干等,人来人往的不成体统,横竖我也要回府,便来接太太先回。”他又添补道,“我的马车太小,只够接太太回去的。”
蕙卿本想拒绝,但又念及自己与承景冷战数月,好不容易这孩子先低头示好,也便点头称是。
车厢内摆着几个包袱,挨挨挤挤的,还有几沓承景写的策论。蕙卿垂眸读了几段,心中暗赞承景之眼界卓识,说道:“景哥儿何时下场应试?”
承景手持缰绳:“明年。因母亲和娘的事,还得守一年孝才能去考。”
蕙卿听了,心底有些酸,只应了一声“好”。
承景抿唇坐在车板,那软帘一下一下地拂着他的背,姐姐就隔在软帘后。从前在天杭,他与姐姐出门踏青,也是这样。他赶车的技术,就是那会儿学的。那会子赶车无聊,他就缠姐姐讲故事。
第一回的鲛人公主被他改了结局,往后姐姐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向上、向善的,少见杀戮,少见不义,少见肮脏、颓废、背叛、丑陋、苦难、死亡。他知道,这是姐姐待他的心意。可这样的姐姐,为何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承景,这是回府的路吗?”蕙卿已挑起帘。
承景抿了抿唇:“不是。”
蕙卿一愣,问:“那我们去哪?”
承景敛眸:“我送姐姐离开。”
蕙卿怔然。她慢慢咬住下唇,她知道承景还想着“救”她。声气带了点哽咽:“承景,我不走……”
承景望着前方的路:“我知道姐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车厢里的包袱,都是我给姐姐准备的。”
蕙卿解开包袱,里头是一沓银票和几张田契地契。
承景的声音隔着软帘:“我想人不能那样过一辈子,就像姐姐故事里的那样。姐姐说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我觉得不对。姐姐和父亲在一起,并不是因长房后继无人才在一起,而是……”他实不好意思说出“通。奸”二字。
“如今娘死了,母亲死了,人都说与姐姐无关,但未必不是因姐姐而起。”承景顿了顿,声音愈发激动,“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对!从前我力量太小,不能救你,现在虽说晚了,但好歹能帮你。你走罢!”
“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你不是喜欢钱吗?你不是想过好日子吗?全部给你。都给你!你走罢!”
蕙卿眯了眼,仔细分辨他的话。感动?有的。可感动之余,更多是审视。为什么无缘无故“帮”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走?
低下头,她看到了自己隆起的腹部。有那么一刹那,蕙卿在想,承景是怕她的孩子分去周庭风的父爱、周家的家业,才催逼着她离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