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之畏寒,齐萧衍便命人在房中多添了两个炭盆。他亲自试了试水温,才将泡好的参茶递到陆玄之手中。
“喝点暖暖身子。”
陆玄之接过白玉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他低头轻啜一口,参茶的微苦之后是淡淡的回甘。
“京中情形,比两年前如何?”他放下茶盏,问道。
齐萧衍在他对面坐下,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表面平静。”他言简意赅,“陛下年岁渐长,心思也活络了些。太后娘家那几个,近来不太安分。至于其他人……”他嗤笑一声,“不过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陆玄之静静听着。小皇帝齐钰,经过宫变和北境大捷,对这位皇叔既依赖又忌惮。太后母族势力趁机扩张,也在情理之中。而朝中那些勋贵大臣,在绝对的权力和军功面前,暂时选择了蛰伏,但暗地里的心思,谁又说得准。
“那位狄族质子,你打算如何安置?”陆玄之问到了关键。
齐萧衍目光微冷:“按惯例,送入宫中,交由内务府看管。”
“不妥。”陆玄之摇头,“宫中人多眼杂,易生事端。且陛下年少,若被有心人利用,恐生变故。”
“你的意思是?”
“置于眼皮底下。”陆玄之抬眸,眼神清亮,“接入王府。”
齐萧衍挑眉,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接入王府,看似给了狄族天大的面子,实则是将这颗可能引爆朝局的不稳定因素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既能彰显天朝上国的气度,又能杜绝他人染指。更重要的是,有陆玄之在府中,不愁看不出这质子的深浅。
“好。”齐萧衍颔首,“就依你。”
他看着烛光下陆玄之沉静的侧脸,心中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似乎因为他的归来,而瞬间清晰了许多。他起身,走到陆玄之身边,俯身将他连同厚厚的绒毯一起拥入怀中。
“玄之,”他将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低沉而缱绻,“有你在,真好。”
陆玄之没有挣脱,安静地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窗外愈发急促的风雪声,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带着冷冽松香的气息。他闭上眼,轻轻应了一声。
回京的路程,因风雪耽搁了几日。抵达京城时,已是腊月廿三,小年。
京城依旧繁华,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只是当那有着摄政王徽记的车队缓缓驶过时,喧嚣的人群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一瞬,无数道目光,敬畏的、好奇的、探究的,纷纷投向那辆玄黑色的马车。
马车并未在王府正门停留,而是直接从侧门驶入,直抵内院承运殿。
殿内一切如旧,仿佛主人只是昨日才离开。地龙烧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陆玄之惯用的冷梅香。只是在那熟悉的香气中,似乎又隐隐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甜腻气息。
陆玄之脚步微顿,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最后落在角落那座紫铜鎏金螭纹香炉上。
齐萧衍显然也察觉到了,眉头蹙起,看向侍立一旁的周平。
周平连忙躬身,低声道:“王爷离京期间,太后娘娘体恤,说殿下畏寒,特意赐下了些安神暖身的‘玉蕊香’,吩咐每日在殿中熏燃。”
玉蕊香?陆玄之眸光微闪。他曾在一本前朝杂记中见过此香记载,说是以南疆一种奇花为主料,香气馥郁,有暖身安神之效,但若长期使用,会于不知不觉中侵蚀经脉,令人内力滞涩,精神倦怠。前朝不少勋贵便是栽在此香之上。
太后……还真是“用心良苦”。
齐萧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厉色一闪而逝。“撤了。”他声音冰冷,“连同太后所赐之物,一并清理出去。承运殿内,一应照旧。”
“是。”周平冷汗涔涔,连忙指挥侍女将香炉撤下,开窗通风。
齐萧衍转向陆玄之,语气放缓:“路上劳顿,你先歇息。我去处理些积压的政务。”他顿了顿,补充道,“晚上宫中有小年宴,你若不想去,便不必理会。”
陆玄之点了点头。他本就不喜那种场合。
齐萧衍离开后,陆玄之并未立刻休息。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疏影横斜的老梅。经过几日风雪催逼,枝头的花苞已绽开了少许,红艳艳的点缀在覆雪的枝头,煞是好看。只是那暗香浮动间,似乎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纱,不如南方梅林那般清冽纯粹。
这京城,终究是变了,又或许,它从未改变过。
晚些时候,齐萧衍还未回来,宫里却来了人。是太后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带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参见陆先生。”老嬷嬷态度恭敬,笑容却带着几分宫廷特有的虚伪,“太后娘娘听闻先生回京,心中挂念。知先生素来雅好风物,特命老奴送来几样小玩意,给先生赏玩解闷。”
锦盒打开,是几件前朝的古玩玉器,还有一盆精心养护的、正值花期的素心腊梅。那腊梅形态奇古,幽香扑鼻,确非凡品。
陆玄之目光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最后落在那盆腊梅上,神色平静无波。“有劳嬷嬷,代陆某谢过太后娘娘美意。”
老嬷嬷见他收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又说了几句关怀备至的客套话,这才告辞离去。
待人走后,陆玄之走到那盆腊梅前,俯身细看。花瓣晶莹如玉,香气清幽,并无异样。但他指尖轻轻拂过花盆边缘的泥土,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玉蕊香”同源的阴寒气息。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