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需要每天像陀螺一样疯狂地旋转。天不亮就起床,啃着冰冷的馒头赶去早市帮人搬运货物;上午挣扎着去上课,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下午穿梭于不同的兼职地点,洗碗、发传单、做数据录入;晚上还要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去做家教或者夜班分拣。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持续煎熬,如同两条贪婪的水蛭,不断地吸食着他的精力和希望。
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深邃,那里面不再有最初的惊慌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极致绝望和屈辱洗礼后的、冰冷的平静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他像一块被投入冰海深处的顽铁,外表布满了裂痕,似乎一触即碎,但其最核心的部分,却在极寒和高压的淬炼下,变得异常坚硬和冰冷。
这暂时的喘息,不是解脱,而是暴风雨眼中,那令人心悸的、死寂的平静。他知道,霍昭正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等待他意志崩溃,最终心甘情愿地跪伏在地。
第47章内心的拉锯战
环球中心大厦前那场短暂的对峙之后,霍昭似乎暂时收回了他的利爪,施加在方星河和他母亲身上的直接压力诡异地平息了。然而,这种表面的、死寂般的平静,并未给方星河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像一层厚重的、密不透风的油布,覆盖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湖之上,让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得更加激烈、更加汹涌。
一场远比外部打击更残酷、更消耗心力的战争,在他内心深处无声地、惨烈地爆发了。
白天,他强迫自己坐在教室里,摊开书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老师讲解的复杂模型和理论公式上。
阳光透过窗户,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围是同学们翻动书页和记笔记的沙沙声,一切都充满了学术的宁静和秩序感。然而,他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总是不受控制地飘远。
霍昭那双深不见底、冰冷淡漠、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视众生为蝼蚁的眼睛,会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脑海,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瞬间刺穿他勉强维持的平静,让他心脏骤停,呼吸一窒,整个人如同瞬间坠入冰窖,握着笔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黑板,试图用意志力将那个恶魔般的影像驱逐出去,但那种被彻底看穿、被无形掌控的恐惧感和屈辱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晚上,当他拖着灌了铅一般沉重、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回到那间只有几平米、冰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出租屋时,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峰。
他常常连灯都懒得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走到墙角那块布满裂纹、已经模糊不清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瘦削得几乎脱形、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窝深陷、下面挂着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的影子。只有那双眼睛,尽管布满了血丝,尽管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痛苦,但瞳孔深处,却依然倔强地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看着镜中这个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丝不肯屈服神情的自己,方星河的内心充满了剧烈的矛盾、挣扎和自我拷问。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同天使与恶魔,在他空旷的脑海里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撕扯着他的灵魂。
一个声音,带着现实的、冷酷的诱惑力,像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理智,在他耳边低语,充满了蛊惑:
“屈服吧,方星河。何必再硬撑下去呢?看看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看你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只要你点一下头,只要你愿意放下那点可怜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心,向霍昭低一下头,接受他的‘好意’,眼前所有的困境,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你母亲可以立刻住进最好的医院,接受最顶尖专家的治疗,用上最昂贵的药物,再也不用为医药费发愁,可以安心养病,颐养天年!你自己,可以立刻摆脱这该死的贫困,不用再为下学期的学费、为下个月的房租、为明天的饭钱而挣扎!你可以拥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进入霍氏集团这样的顶级平台,获得别人奋斗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财富和地位!那些曾经轻蔑你、打压你的人,会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你可以重新获得‘尊严’和‘平静’的生活!霍昭虽然强势、冷酷,但跟着他,至少……至少在物质上,你和你的母亲,将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保障。这难道不比你现在这样苟延残喘、看不到任何希望要强得多吗?”
这个声音,描绘着一幅诱人的、安逸的图景,直击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渴望——对母亲健康的担忧,对生存压力的恐惧,对安稳生活的向往。
“不——!”
几乎是立刻,另一个声音,那个代表着他的骄傲、他的底线、他之所以为“方星河”的核心的声音,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发出了尖锐、愤怒、带着血性的咆哮,狠狠地打断了那个诱惑的低语!
“那还是你吗,方星河?!用自由和灵魂换来的安逸,和一只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等着主人投喂、摇尾乞怜的宠物有什么区别?!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你早逝的父亲吗?!你对得起你含辛茹苦、一身病痛却咬牙把你养大、教你做人要堂堂正正的母亲吗?!你对得起你这么多年在灯下苦读、在困境中挣扎、始终坚守的那份清白和原则吗?!你如果今天低头了,你过去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都将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将永远活在耻辱和自我唾弃之中!”
这个坚守的声音,让他想起了父亲早逝后,母亲周蕙是如何用她那瘦弱的、被风湿病折磨得变形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她白天在工厂做最累的活,晚上还要接缝补的零工,常常咳嗽到深夜,却总是把家里仅有的、有营养的东西留给他,自己啃着干硬的馒头就着咸菜。
她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总是告诉他:“星河,咱们人穷,志不能短。要活得有骨气,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想起了无数个深夜,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奋笔疾书,母亲总会悄悄地推开门,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可能是她省下来的鸡蛋做的蛋花汤,用粗糙的手摸摸他的头,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期望。他们虽然贫穷,但活得堂堂正正,干干净净!这份用苦难和坚韧铸就的尊严,是他最宝贵的财富,是他绝对不能出卖的东西!
“可是……可是妈妈的病等不了啊……”诱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抓住了方星河最致命的软肋,语气变得哀伤而现实,“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县城的医疗条件有限,去大医院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你忍心看着她因为没钱治疗而病情加重吗?你的‘骨气’,能当药吃吗?能救你母亲的命吗?”
“一定有别的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我还可以去借!我可以去求学校!我可以更拼命地打工!”坚守的声音在挣扎着反驳,但它的底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虚弱。他自己都知道,这些“办法”在巨大的医疗费用面前,是多么的杯水车薪。
这两种声音,如同两股势均力敌的洪流,在他脑海里激烈地冲撞、交战、撕扯!让他时而因为想到霍昭的卑鄙手段而愤怒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出去与对方同归于尽;时而又因为面对母亲病重和自身困境的无力感而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时而又因为自己脑海中竟然闪过那一丝“屈服”的动摇念头而感到深深的羞愧和自责,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这种内心的极度煎熬,让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即使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大脑却依然异常清醒,各种念头像走马灯一样旋转,折磨着他的神经。
唯一的朋友林浩,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这天在食堂,林浩看着方星河餐盘里几乎没动几口的、最便宜的素菜和米饭,又看了看他更加憔悴消瘦的脸庞和那双失去了焦点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凑近他,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担忧:
“星河,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瘦得更厉害了!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姓霍的王八蛋,又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了?他又找你麻烦了?”
方星河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林浩一眼,那眼神空洞而疲惫。他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近乎虚无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回答道:“没有。他暂时……停手了。没再找麻烦。”
“停手了?没再找麻烦?”林浩愣了一下,随即皱紧了眉头,脸上非但没有露出轻松的表情,反而更加担忧和不解,“这……这他妈是好事啊!你怎么看起来比之前更……更不对劲了?他停手了,你不是应该松一口气吗?”
方星河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越过食堂嘈杂的人群,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洞悉危险的冷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林浩诉说:
“好事?浩子,有时候,暂时的平静,比直接袭来的风暴,更让人难受,更让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