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眼睛向前眺望,已经到了东北界白鹭山。
前日午后,陆霄正在在乾坤道上捡土渣。听一老伯说起,这世道坏了!一群汉军在古兰城里囤积劳力。他的一儿一媳并孙子、侄孙,已全部给掳进去,自此音信全无——连女人和半大孩子也要!听说因为女人的手指头纤细,能在皮毛上做个精细活。
骨肉分离,最勾出人心痛。话音未落,黄叶潇潇下,巧得掉出一柄,落于老头的花白顶心。在场各位无不丢了土渣,拊掌怒目,至于涕零。
陆霄挨得老伯最近,见状只得把手从满满的嘴巴里掏出来,轻声抚慰,并给老伯顺气。一面拍一面思索:
近来天愈冷。活物见少,大家又个顶个能吃。地里拇指大的老鼠都见不到了。他若不想真给饿成一张干皮,恐怕也有出逃这一条路。
长安东西四门都是胡人看守,只有古兰城纠集的是汉军。仿佛听那话,这么一伙人,只是干活、挨打,没有性命之虞。
还给发饼吃。
陆霄横了心。不过是做活,能够多么艰难?那古兰城里他极熟,待到活不下去哪一日,上山就逃了。大雪封山以后谁也找不见谁,山上的野物又抓不尽,总不至于饿死。
更何况——他暗暗地想,既是汉人主事,未必有胡人凶残吧!
*
前面就到关隘。野山下堆了个土崖,四个铁帽武士在此巡逻,团茸茸的胡须从盔甲缝里探出来。陆霄躲在黑鸦鸦的树林里,长出一口气。
天子行猎的古兰城就隐没在那道关门后头。
对于古兰城,他自然是极熟悉。当时陆鹤正做虎贲郎,奉命镇守东北门。中郎将名叫戴函,待属下亲如兄弟,愿意把他们一群小孩子招来玩耍。陆鹤心疼陶章操持家务辛苦,遂常把陆霄日日带到任上来,放他到古兰城里打发日光。
本来这是很好的安排——可偏偏陆霄天生话语迟,年纪又小,终不能得其他孩子喜欢。他又自小有些古怪气性,一来二去,谁冷落他他都记得,再不肯上去讪脸了。
自从陆霄下定决心以后,谁再叫他、戏耍他、他也不应。只是一到此地便自躲出去,一个人石猴般东游西窜。自此三年五载,星移斗转,把上山的每一条偏狭小道都摸清了。
*
去年下过雪后,陆霄一次也没有到过古兰城。他远远地看着关隘后的白鹭山,突然想起——约莫四五年前,曾在那里见到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比自己小一二岁的模样,口齿还不利索,却给一圈白衣子弟环住,梗着一个脑袋发表高论。
那小子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陆霄记得清楚,那天他穿着双盘收白细纹布裁成的一件小袄,腰上挂琥珀金麟串珠,大太阳底下,脸上白璧透出粉嫩颜色。
高高的白鹭山上,男孩子昂起脸,好得意地说:
“这里的山会变颜色。白天的山是蓝色的,满地都是露水。夜里雾散了,就变成褐色。你们有没有见过白鹭山?”说着男孩一摆手,就笑了:
“不如今夜里,我带你们去看。”
实是没头没脑的话,也没甚道理。然而那轰然的一瞬间,陆霄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盯着那个男孩开合的嘴唇,忽然感到脸上发热,胸中无名。他突然感到自己有好多话想说。
陆霄焦急地踮着脚向前探头。他想,对于野外的山,这里的山,他去过的多。对于山他是那样了解的。为什么……那个孩子不来问一问自己呢?
他们夜里要去看一座光秃秃的山。
为什么自己不能够跟他们去呢?
青天白日底下,陆霄呆呆地在原地杵了半晌。忽下定了决心似地,紧攥了拳,梗直了脖子地往人群里凑。他一个字也没多想,只削尖了脑袋像个蜗牛打洞,两眼一抹黑,拼命往前拱。
等我一下。
忽悠忽悠!简直不知推开了多少手脚。
这回还不够吗?
陆霄满腹的勇气,来不及害臊。他拿出大力向前挪,听见耳侧两边有人骂:“是谁家的野猴子?”也如同没有听见。好容易挤到了最前的一排看客中间。陆霄心满意足地站定,正当他预备开口的时候,却看见那团头的小孩子板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给一群官员子弟簇拥走了。
陆霄站在原地,无话可说。他低着头,忽然感到气恼起来。胸中堵了一口气,不能咽下。
陆霄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父亲来寻。男孩站在那里,捏着拳头暗暗地想:小子,你从白玉石床上生出来,一辈子也没有到过宝盖羊车不能通过的地方。你凭什么以为你从近处看过一座山。
从那以后,陆霄决定忘了这件事。
然而世事不能皆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