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旧书。
封面是硬纸板做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毛糙,颜色也泛黄发暗,像是被岁月浸泡过。上面用褪色的墨水画着连绵的雪峰、茂密的森林,还有几个穿着挪威传统服饰的小精灵,正踮着脚尖在林间穿梭。书脊上,用一种她依稀能辨认的花体字印着标题:“NorskeFolkeeventyr”(挪威民间童话)。
挪威……童话……
白蕾妮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疯狂振翅,瞬间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巨大的惊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兜头浇下,让她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本书!这本来自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国度的童话书!这本承载了她童年无数个夜晚,对着港口来来往往的轮船默默幻想的童话书!
她的身世,她内心深处关于父亲那点可怜而执拗的幻想,是她最私密、最脆弱,也最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她只对一个人提起过——尹柏萧教官,还是在来学院的车上,那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她确信自己没有对学院里任何其他人透露过半个字!
那么,这本书是谁放的?是谁知道了这个秘密?是谁用这种看似温情脉脉、实则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她猛地冲进房间,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门板撞到门框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长跑,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本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旧书,瞳孔因恐惧而微微收缩。
不是周品孝。他虽然总是表现得过分热情,但绝不可能知道这个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不是韦奚珃。他向来冷漠疏离,与她几乎毫无交集,彼此就像两条平行线,怎么会知晓她的过往?
不是巴颂老头。他或许能从档案中查到她母亲是泰裔,但绝无可能知道她父亲是挪威人更不可能知道她对挪威童话有着这样深的执念。
甚至不可能是那个行为诡异的乍格!他看起来浑浑噩噩,连自己的行为都难以控制,又怎么会留意到这样隐秘的心事?
知道这个秘密的,理论上只有尹柏萧和她自己。
难道……是尹教官?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不可能!尹教官是她的救赎,是在她陷入黑暗时唯一给予她光明的人,他绝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来恐吓她,绝不可能。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黑影”,那个如影随形的窥视者,不仅仅在监视她的行动,窥探她的房间,甚至……有能力窥探到她的过去,她的内心?或者,是通过某种她无法想象的渠道,从尹教官那里(比如行车记录仪?还是他们的谈话被窃听了?)得知了这个信息?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不再是简单的骚扰或窥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入侵和玩弄。对方在向她示威,在无声地告诉她: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软肋。你无处可藏。
她强迫自己迈开僵硬的腿,像提线木偶一样,一步步走到书桌前。她没有立刻去碰那本书,而是先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门窗的标记——门的标记完好无损,那根头发丝还静静地躺在原来的位置;窗户的标记……似乎也未被触动,那些细微的灰尘依旧保持着原样。这本书,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封面,如同触摸到一条毒蛇的皮肤,一种滑腻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她猛地翻开书页。
里面没有留言,没有署名。只有泛黄发脆的纸页和密密麻麻的、她看不懂的挪威文字,像一群扭曲的小虫。一些插图画着陌生的北欧风景和神话生物,有骑着白马的Valkyrie(女武神),有藏在山涧里的水怪……它们曾经在她梦中无比美好,此刻却显得诡异而扭曲,仿佛在对着她发出无声的嘲笑。
书中还夹着一片已经干枯压平的、小小的三叶草书签,叶片的边缘有些卷曲,颜色也变成了深褐色。
这看似童真美好的细节,在此刻的情境下,只让她感到加倍的反胃和恐惧,像是在甜蜜的糖果里藏了一根毒针。
她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猛地将书合上,“啪”的一声,打破了房间的死寂。然后,她飞快地将书塞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用力关上抽屉,“咔哒”一声锁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令人窒息的窥探和威胁也一并锁进去。
但她知道,这毫无用处。
这个“礼物”比第一个(周品孝的贺卡)可怕千百倍。它揭示了一个更恐怖的事实——那个暗处的敌人,不仅存在于物理空间,更像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她的心理防线之内。他了解她,并且乐于利用这份了解,来精准地折磨她,一点点蚕食她的勇气。
她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皮肤在微微颤抖。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孤立无援感包裹了她。对手比她想象的更强大,更诡异,更无所不在。她不仅需要保护自己的身体安全,还要守护自己内心最后一点秘密和尊严,而这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困难,像在流沙中行走,每一步都在下沉。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重,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整个世界都包裹起来。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本被锁起来的挪威童话书,像一个沉默的诅咒,在抽屉深处,不断散发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毫无疑问其带来的精神冲击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几乎将白蕾妮的心神彻底摧毁。
接连两天,她都像丢了魂一样,眼神涣散,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课本上的文字变成了模糊的色块,根本无法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记;走廊里哪怕是风吹过窗户的细微声响,都会让她惊跳起来,心脏猛地揪紧;目光更是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锁着童话书的抽屉,仿佛那木头面板下藏着什么会随时破匣而出的妖魔,正用冰冷的眼睛盯着她。那个匿名的赠送者,像一片巨大而无形的阴影,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她的心头,让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更深的、近乎病态的不信任——谁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可能被她解读出别样的恶意。
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她甚至暂时忽略了对那些物理陷阱的日常检查,直到一周后的下午。
一场突如其来的热带阵雨,像老天爷打翻了水桶,倾盆而下,将她困在了医院主楼。雨势渐歇时,已是黄昏时分,天空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清澈却又带着凉意的蓝色。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初亮的橘黄色光芒,像撒了一地碎金;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过的泥土腥气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可这份难得的清新,却丝毫无法涤荡她心中积压的阴霾。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沉重步伐,一步步挪回宿舍楼。走廊安静得可怕,只有她那双湿漉漉的鞋子踩在地毯上,留下一串串深色印记时发出的轻微“噗噗”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突兀。走到319门口,她习惯性地蹲下身,先是检查门底的那根发丝——它安安静静地横在那里,完好无损。这让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像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