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晨光如同融化的金子般缓缓铺洒下来,关文晶几乎是踩着这柔和的晨光来到了圣保罗医院。她特意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显得格外清爽动人。头发也精心打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和雀跃,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在等着她。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回自己的科室,而是脚步轻快地绕了个弯,径直走向正在翻修筹备中的医学院区域。那里是她心中牵挂的地方,因为尹柏萧就在那里。
崭新的标识已经醒目地挂了起来,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宣告着医学院即将重开的喜讯。但周围的景象还带着忙碌的痕迹,草地上堆着许多未拆封的器材箱,大小不一,上面印着各种标识。空气里弥漫着新油漆的刺鼻气味和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新生与忙碌的味道。
关文晶的目光在四周扫视着,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时她注意到树下坐着一个专注晨读的女孩……白蕾妮。她走上前,语气带着几分亲切地问道:“妹妹,尹教官在吗?”
白蕾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疏离,漫不经心地回答:“不在。”说完,目光又似有若无地落回了书本上。
关文晶脸上的期待并未减少,又紧接着问道:“那他去哪儿了?”
白蕾妮想了想,才缓缓回答:“好像是去那边医院外科诊室找什么朋友了。”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关文晶闻言,向她道了声谢,脚步不停又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心里的期待丝毫未减,仿佛每一步都离那个想见的人更近了一些。
尹柏萧果然在这里。他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身姿依旧挺拔,但周身的气压却低得吓人。周品孝坐在办公桌后,面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份很久以前的晨报……报纸头版赫然印着前段时间商场枪击案的醒目标题,以及被打上马赛克的事发现场照片。许久,他看向尹柏萧,眼神变得极其严肃:“在军部有权限有惯例直接调动狙击手这类特殊资源的只有三大系统——”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几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军区,国情局和政保局。”
“但军区的狙击手只执行作战任务。对于这种闹市狙杀案,我觉得可能性很低。政保局负责境外情报,刺杀本国记者也不太可能。那就剩下那个家伙……他也是出了名的擅长搞暗杀不是吗?”
诊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尹柏萧眼神锐利如刀锋。国情局,政保局,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分量和危险程度,所作所为远远超出了普通凶杀案的范畴。
尹柏萧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知道一旦涉及国情局或政保局之间任何一个,调查的性质就完全变了。这不再仅仅是查找一个杀手而是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引爆无法想象的冲突。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周品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沉重的警告……
周品孝接下来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看了过去……关文晶。推开外科诊室的门,里面的气氛却与雀跃的心情格格不入。
“文晶来了。”周品孝率先开口,将报纸放下,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惯常的温和笑容,但眼底的凝重并未化开。“巧,柏萧哥在这里。”
“柏萧哥!”她的声音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但音色未变。
“文晶!”尹柏萧眼前一亮。多年过去,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她的面容依稀还有从前的轮廓,却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优雅。只有笑起来时眼睛弯得像两个月牙,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噢。”周品孝看了看关文晶,又看了看尹柏萧,却表情古怪,欲言又止:“你们找个地方慢慢聊。”
咖啡馆里低回的爵士乐像一层温暖的薄纱,轻轻覆盖在每一个角落。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焦糖气息。
尹柏萧看着坐在对面的关文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十年光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折叠,又猛地展开。对面的人眉眼间依稀还有那个十四岁小姑娘的影子,怯生生的,总喜欢躲在她姐姐关澜悦身后,露出一双清澈又带着点好奇的眼睛偷偷打量他,被他发现时,会立刻脸红地缩回去。
可那点影子终究被岁月彻底覆盖了。如今的关文晶,褪去了少女的青涩,面容秀美,举止得体,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精心描绘的画。但尹柏萧的目光何其锐利,他轻易便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以及那份过于用力的、仿佛在刻意维持什么的“正常”感。
心底那阵因重逢而掀起的狂喜浪潮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尤其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那道永远无法弥合的深渊——关澜悦。
“最近……还好吗?”尹柏萧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温和了几分,试图打破这带着微妙距离感的沉默。这是一个寻常的问题,在此刻问出,却显得如此笨拙而沉重。
关文晶握着咖啡勺的手指微微一顿。勺尖碰着杯壁,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
她抬起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弧度,试图勾勒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笑容却像水面的浮油,漂亮却不达眼底。
“挺好的呀。”她的声音轻快,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雀跃,“在医院工作虽然忙,但很充实。品孝哥一直很照顾我。你看,我还能休假去海边玩呢。”她像是在背诵一段排练过的说辞,流畅,却缺少了真实的温度。
她顿了顿,目光垂落,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强撑的笑意一点点消散,声音也低了下去,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就是……日子好像每天都差不多,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有时候下班回到家里,会觉得……特别安静。”
那种安静,并非无声,而是某种重要东西永久缺失后留下的、巨大而空洞的回响。
尹柏萧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那细微的颤动泄露了她平静表象下的百感交集。
他怎么会不懂?那种“安静”,他同样品尝了十年,蚀骨灼心。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有咖啡馆的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那份关于关澜悦的回忆,如同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骤然降临在他们之间的小桌上,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十年前,关澜悦,他的未婚妻,关文晶的亲姐姐。一个如同烈焰般明媚、才华横溢、眼神永远坚定清澈的女人。他们曾一起描绘过未来,蓝图里充满了阳光和希望,关于事业,关于家庭,关于一切美好而具体的事物。
然后,一切都在那个毫无征兆的午夜被彻底粉碎。中环路11号地铁站。拥挤的人潮。尖锐的惊叫。蔓延开的、刺目的鲜血……
关澜悦倒下了,在他得知消息试来到医赶到她身边之前,她早已经没了声息。一击毙命,专业,冷酷,毫无拖泥带水。
官方给出的说法模棱两可,语焉不详。但很快,阴冷的传闻就像地下污水一样悄然蔓延开来——据说,她涉嫌叛逃,在传递情报时被军部派出的清理人员当场“处决”。
叛逃?处决?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尹柏萧的心上,也烫在所有认识关澜悦的人身上。他绝不相信!澜悦怎么会叛逃?她对信念的忠诚,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几乎是她生命的底色!他疯狂地调查,动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却一次次撞上铜墙铁壁,所有的线索都在即将触碰到核心时诡异地中断,所有的知情人都三缄其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捂住了真相的盖子,不容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