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舒然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并不宽阔、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此刻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老树,死死地挡在他身前。他心头一热,鼻尖阵阵发酸,张了张嘴,想喊一声“爸”,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眼眶渐渐湿润。
尹柏萧对陈平的激烈反应似乎毫不意外。他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一丝波澜,只是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透出更深的审视。他沉默地看着陈平,那沉默本身,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无形压力,让空气愈发凝重。片刻后,他缓缓地、几乎是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折叠起来的、带着官方戳印的文件。纸张挺括,展开时发出“哗啦”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将文件平铺展开,推到陈平面前,指尖重重地点在一个盖着红色大印、清晰写有陈舒然名字的位置。那鲜红的印章,像一滴凝固的血,在苍白的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陈老板,爱国之心,人皆有之。”尹柏萧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意味,“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拒绝,就能拒绝的。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你看清楚,这是政府的征召令。令郎的天赋,军部已经留意很久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舒然年轻而茫然的脸庞,又回到陈平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上,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也更残酷的选项。
“或者,我换个说法。”尹柏萧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猫在戏弄爪下的老鼠,“你希望他一辈子守在这间油腻腻的饭店里,重复你的老路,最后像你一样,被生活压弯了腰,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人?”
“不……”陈平脱口而出,声音干涩沙哑。这个词,像一根淬了毒的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他自己吃苦受累一辈子,不怕,早已习惯了生活的磋磨,但他怕儿子重复他的命运,怕别人在背后说他儿子“没出息”。这几乎是所有底层父亲最深的软肋,是他们拼尽全力想让孩子避开的结局。
尹柏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动摇,语气稍稍放缓,却带着更深的蛊惑:“或者,他可以有另一条路。看见这个了吗?”他的手指移到文件下方另一行字上,加重了语气,“圣保罗医学院。政府特批的预备人才计划。他以特殊技能人才身份,已被列入特招生名单。四年后毕业通过基础考核,即可直接入伍……未来便是受人敬仰的医生,是上等人!陈老板,你辛苦一辈子,求的是什么?不就是儿子能有出息,能摆脱这操劳的命,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吗?”
“圣保罗……医学院?医生?”陈平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的愤怒、坚决,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玻璃,瞬间碎裂开来,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他识字不多,但那文件上鲜红的官方大印,那拗口却如雷贯耳的医学院名字,具有一种摧毁性的公信力,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一边是担心儿子可能被强行拉去当兵的恐惧,一边是摆在眼前、能让人一下子飞黄腾达的“好前程”诱惑。可要是拒绝了,会有什么后果呢?那份文件上盖着的政府印鉴,沉甸甸的,像座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平费了好大劲,才把目光从文件上挪开,看向身边的儿子陈舒然。
陈舒然此刻彻底懵了。军队、医学院、医生……这些词像炮弹一样砸过来,把他原本简单明了的世界炸得粉碎。他看着父亲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表情,混杂着震惊、恐惧、挣扎,甚至还有一丝微弱的渴望,自己的心也乱成了一团麻。他下意识地抓住父亲的胳膊,能感觉到那手臂在微微颤抖。
尹柏萧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又恢复了最初那种威严的样子。他心里清楚,种子已经种下了,那沉重的、名叫“前途”和“父爱”的枷锁,已经牢牢地铐住了这对普通的父子。他耐着性子,等待着猎物最终低头屈服。
柜台上那个牛皮纸信封,和那份摊开的、写着陈舒然命运的文件并排放在一起。一边是赤裸裸的金钱,一边是说得冠冕堂皇的“未来”。
油腻的饭菜味、窗外火辣辣的阳光、店里死一般的寂静、父亲粗重的呼吸、自己狂跳的心脏……所有这些感官上的印象,在陈舒然的脑海里混乱地交织、翻滚着。
未来这东西,以前是“不知道”会怎样。
可现在,却变成了“不敢知道”会怎样……
尹柏萧的目光并没有因为陈平的激烈反对而有丝毫动摇。那是一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沉静,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对桑矾逸微微点了点头。桑矾逸立刻明白了意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对浑身紧绷、像面临大敌一样的陈平低声说:“老板,借一步说话?关于征召令的详细情况,或许您需要了解得更清楚些。”他语气客气,却带着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意味,同时还用眼神扫了一眼店里那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食客。
陈平脸色铁青,但那份盖着红印的文件像一道符咒,压制住了他大部分的怒火。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儿子,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僵硬地跟着桑矾逸走向饭店最里面的一张空桌子。桑矾逸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现在,柜台前就只剩下尹柏萧和陈舒然了。
风扇还在嗡嗡地转着,可陈舒然却觉得空气粘稠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尖冰凉。父亲被隔开了,他得独自面对眼前这座像山岳一样的便衣军人,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像在擂鼓……
尹柏萧也没有立刻开口。他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拿着那支烟在指甲盖上轻轻磕了磕,动作里带着一种磨人的耐心。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陈舒然的手上——就是这双手,刚刚还在熟练地数着钞票,展现出惊人的速度和灵活,此刻却微微颤抖,显得无所适从。
“害怕了?”尹柏萧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扇的噪音,直接钻进陈舒然的耳朵里。
陈舒然喉结动了动,好像想硬气地说“不”,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为什么是我?我就是个开饭店的……我只会数钞票……”
“只会?”尹柏萧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在嘲弄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年轻人,你知道你这‘只会’的本事,意味着什么吗?”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带来的压迫感让陈舒然几乎想往后退,可脚像扎了根一样挪不动。
“这意味着你的神经反应速度特别快,比一般人强多了。这意味着你的手指灵活性、手眼协调能力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这还意味着你有超凡的专注力,在重复的工作中能保持绝对的精确。”尹柏萧语气平淡地说着,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这些特质,放在这油腻的柜台后面,用来清点沾满油污的钞票,简直是浪费好东西。”
“可是……军队……”陈舒然脑子乱糟糟的,“我去了能做什么?难道是去数军饷吗?”他想开玩笑来缓解这种窒息的感觉,可话一出口,就显得特别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