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棱檐坠,海棠覆雪。
林知微下意识侧眸望去,沈恕额角已无湿痕,眉目舒展,睡容静好,与之前判若两人。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碰触那片看似安宁的眉眼,指尖却在将触未触时蓦然顿住,视线收回,利落地翻身下床。
林知微绕过矮屏时,外间的丫鬟们已备妥了梳洗之物。
“大娘子,小年灶君上天,院里都换了新挂的宫灯,瞧着便热闹。”秋穗将素绸面巾拧干递去,眉眼含笑。
她近来看了采月推荐的几部才子佳人话本,总算是对侯爷与娘子的“闺阁之趣”有了清晰的认知,知晓这于夫妻乐在其中的寻常之事,但若是未婚男子对女子出此等事,那便是龌龊狗贼,应该被乱棍打死的!
采月正将一件烟霞紫织金缠枝牡丹纹褙子展开,金纹流转,矜贵却不过分张扬。
“大娘子,这件是前两日刚裁的,老夫人说给您小年穿正合时宜。”
今日祭祀、宴会一环扣着一环,需得处处周全。她的衣冠仪容,皆是主院的颜面,不可过于素净,这件便是极好的。
秋穗将她青丝拢起,绾成端庄的牡丹髻,发髻初成,拈霞已捧上妆奁,秋穗还同往常一样,取出玉簪为她戴上。
林知微:“今日不戴这个,有没有郑重些的?”
“大娘子,今日佩这支如何?”拈霞趋步上前,手中托着支赤金点翠红宝石步摇,试探道。
林知微目光掠过,颔首应允。
拈霞小心将步摇插入发髻正中,秋穗又择了几枚小巧的珍珠发钗点缀其间。
金丝累叠的蝶翼轻颤,中央一点红宝光晕流转,两侧零星珠光簇拥,明艳灼灼却不失雅致端庄。既不显僭越,又足以压下一切窥探与轻视。
梳洗罢,外间已传来洒扫的动静。小年也是扫尘日,侯府规矩各院自扫,正院与祠堂则由林知微亲自点检。穿过抄手游廊,丫鬟仆妇们正小心翼翼擦拭廊柱上的楹联,廊下挂着的赤色灯笼,为这银装素裹带来几分鲜亮。
灶房早已备好香烛、酒水以及特制的饴糖。依照汴京旧俗,需以糟草秣马,寓意喂饱灶君坐骑,又备清水盂盆,豆粒秫秆,祈求来年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林知微驻足端详,确认祭品洁净规整,才转身往小佛堂去,刚至门口,便听见堂内沉香缭绕中,老夫人平缓的声音:“是‘问’还是‘赐’?”
“回老夫人,是‘赐’!抬着东西来的,听说是活物。”小丫鬟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
话刚落,苏妈妈疾步进来,附耳低语:“打听了,是北辽进贡的契丹花牛,健硕异常,官家今日特赐咱府上两头!”
撵着佛珠的手骤然顿住,老夫人眼皮微抬,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亮。
刚进门的林知微眉梢挑起,堂堂官家竟这么小气,过年就给两头牛敷衍了事?不对,见老夫人这般激动,应当不止如此。联想到之前那磨人的旧药方出处,她倏地顿悟了:官家赏赐两头牛,莫不是催促沈恕快些恢复,重归朝堂去给他当老黄牛干苦力……
哎,感觉更敷衍了!
“好。”老夫人脊梁挺得笔直,沉声道,“传话下去:天恩浩荡,赐福本家。除侯爷、我与大娘子外,其余各房皆在各自院中静候,不得窥探喧哗,违者按家法处置。”
说罢,她扶着苏妈妈起身,目光望向林知微:“走,去知著院看看侯爷那边如何了,咱们莫要失了礼数。”
林知微:“……”
亲孙子拖着病体去当老黄牛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内室暖炉正旺,沈恕由青山搀扶着靠在引枕上,素白中衣外披着件玄色暗纹锦袍,墨发用简单的乌纱巾拢住,面色苍白,眉眼沉静。听闻“契丹花牛”四字时,他原本微阖的眸子骤然睁开,似寒星破雾。
老夫人端坐在拔步床右侧的扶手椅上,林知微静立其侧后方,屏息垂眸。
内监并未靠近床帏,只停在碧纱橱外三步处,面朝病榻,缓缓宣着口谕:“……闻卿疾深,朕心轸念。北辽新贡花牛,健硕殊异,其牛黄可安神,牛角可镇宅,牛乳可养生。特赐卿府,望卿善加调理,缓缓图之,早得康健,以慰朕怀。”
林知微听得心里直摇头:安神、镇宅、养生,这分明是告诉所有人朝廷正需要他。善加调理,缓缓图之,则是直接明示了他的病可以慢慢好起来了。
这就是用得着时便送你两头牛,用不着时,任你苟延残喘也不闻不问?
沈恕双臂微颤,向着虚空里官家的方向,郑重拱手深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臣沈恕,叩谢天恩!定不负陛下……垂悯。”
老夫人亦领着林知微屈膝跪拜:“谢陛下隆恩,泽被沈氏。”
内监满意颔首,目光掠过沈恕虽弱却端正的姿态,上前几步,将礼单轻轻放在老夫人手边的案几上。
“官家还说,”他声音压得更低,仅限榻前几人可闻,“这牛性子烈,需得真识牛性、有旧日手段的人,才调理得好。侯爷您定要‘亲自’费心。”
苏妈妈适时送上鼓囊囊的荷包,内监收下后,笑着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