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似乎快要过去了,谷禾钻出帐子的时候想。即便是随着太阳一起出来也不会再有刺骨冰寒,被窝里的热气可以跟着她度过最难熬的一个早上。太阳出来的越来越早,金帐周边的人也越起越早,积雪消融,他们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谷禾路过金帐,看到队伍又在集结,柔州城又换防了,战士们去前营换那些下值的人回来休息。柔州城,谷禾抱着打水的桶想,她又想起来那个和小黑羊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也就是导致阿斯兰犯病的那个小女孩,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晃晃脑袋让,让自己开始一天的工作。
阿斯兰在金帐闭眼坐着,他在等消息。裴晋川囚在哪里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他最近就要放一批柔州城的人进金帐腹地,他要找个机会让探子查清楚这个消息,但是他还需要个理由。谷禾蹲着收拾炭火的渣子,阿丽亚的衣服有点大,她用腰带扎起来后背那里鼓鼓囊囊的。
阿斯兰看着谷禾的后背,眯着眼睛,谷禾是个机会。
“谷禾。”
她“嗯”了一声,跪在地毯上转过身来看他,“主人有什么事?”
阿斯兰没移开目光,直直地掉进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谷禾慢慢爬出了对他的恐惧,她问话的时候眼睛里似乎还有一点童真。他本来想说让谷禾回去收拾收拾,他要借着公主的名头要城里的南虞人来金帐“礼尚往来”。他不知道怎么到嘴边上的话有的时候说不出来,就好像他每次想要骂小黑羊不会照顾自己,最后也只是抱了一下她一样。
“过几天有人来送料子,你们去挑一挑吧。”塔族人重视春天,到了春天,无论男女老少都是换一套新衣裳的,遑论阿斯兰的身份了。塔族大部分的布料都是从南边来的,但外族人很少知道,塔族靠近东边的部落是有地种的,他们特产一种布料,颜色鲜艳花纹繁复,每年春天都会来贡,所以他们都叫这种料子“春料”。阿斯兰的礼服就是春料做的,他很少穿。
谷禾不太清楚这些习俗,她眨眨眼睛,觉得应该是要自己当阿斯兰和阿丽亚的传话筒,点点头说好,拎起桶就要出去了。
“让阿丽亚给你也挑个样式。”他说。“做身新的,别总是穿着她的旧衣服了。”
谷禾不知道要不要谢恩,她从前听那些得了势的宫女说上头赏赐了东西都是要谢恩的。她想着放下手里的桶,刚准备要行礼,“不用。我要安排人来金帐,你回头到我身边来。出去吧。”
谷禾忙不迭点头,阿斯兰说要她出去,那就别管什么谢恩的事情了。可以有新衣服穿吗?她很久都没有新衣服了,从南虞的都城雍城到漠北,她是个替嫁的丫头,虽说也有几套头面和几套衣服,可是那都是从公主那淘换来的。不过那个时候她也很高兴,她觉得或许到了草原就要死了,死之前穿的漂漂亮亮的也很好啦,她安慰自己。但是她一直都没穿过,知道见到阿斯兰的那天,她第一次围上公主的大氅。
到了这里,更是没有多的衣服了,最初只有阿丽亚愿意把衣服给她穿,不让她穿着南虞的衣服在阿古如部里干活,那样会活活被人看死的,阿丽亚说。现在她有的时候会穿嘎玛的衣服,嘎玛和她差不多高。她很想有自己的衣服,但是她不知道阿斯兰为什么会这样说。
“哦!对不住!没事吧?”她低着头想美事,没看路撞了人。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桶去看那人,倒也不是什么陌生人,是小黑羊的阿爸。高大的塔族汉子挥挥手说没事,“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
他看了看谷禾脚边上装炭渣子的桶,伸手提起来,“我帮你拿吧,你要去哪?”
谷禾觉得不好意思,“不用,还是我来拿吧,这是我应该干的。”她也伸出手去。
“我来拿吧。小黑羊在找你呢,我帮你去放这东西,你去带着她玩吧。最近那些信使来的勤,我总是顾不上她,她不高兴了。”
谷禾松开手,她向男人道谢。转身去自己的帐子那边找塔娜和小黑羊,她们两个玩的很好。她也就忘了春料的事情,一直到睡觉之前才想起来,和阿丽亚说起来这件事情。阿丽亚笑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怎么了?”谷禾不明所以。阿丽亚说没什么,在心里说这个阿斯兰,还要特意交代一番,难道自己还能虐待谷禾不成?阿丽亚觉得自己的这位大汗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又觉得是自己胡乱揣测,他对谁都这样,前几年对还是个小女孩的塔娜也是这般。
柔州城里口口相传,说公主邀请南虞移居来此的城中居民可以前往金帐一叙,值此机会她可以了解百姓生活中的困境,再来也可以拉进两族之间的感情。公主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还特意留了口信,她既然已经嫁入塔族,也算得上是金帐的半个主人,她来请客,塔族的将士自然不会惹事生非。
谷禾换上南虞的旧衣到金帐去,阿斯兰有事要交代,她戴着面纱在阿斯兰面前站定。她有点紧张,虽说伪装成公主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一会总归是不同。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南虞来的人,而且还打着公主邀请的旗号,她心里总是有点打鼓。
“谷禾,听我说。”阿斯兰沉静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来。“这回是让柔州城里的南虞人来看你,是要彰显公主对他们的关怀,相比于我,你要多说话。”
谷禾张张嘴,“我,我……”
“你就是公主,他们来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什么都看我,他们会没有信心。”阿斯兰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下。“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希望他们能够过上好日子吗?不用紧张,他们都没见过公主。”
谷禾一直在眨眼睛。
阿斯兰欲说还休,他看到过谷禾陪着小黑羊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玩,孩子们知道的事情虽然少,但是对人的感知却不输大人。即便谷禾并不是塔族人,也不是阿古如部的,他们还是都接纳了这位善良的大朋友。阿斯兰看见了这一幕,只觉得自己虚伪、肮脏。十几年之前,他是因为谷禾血肉才活下来,到了现在他还是要借着谷禾的脸、谷禾的身份去做虚伪的事情。
我在罗织名目,我在编造陷阱,我又在害人。阿斯兰心里有个声音传出来,可我什么都没做错,不是我要杀裴晋川,是有人要杀,顺水推舟罢了;即便我要杀他,又有何妨呢?可是这些都和谷禾没关系啊。他的话语几乎要从嘴巴涌出来,他想说让谷禾快跑。
“裴晋川和你说了什么?”他最终只说出这句话。他攥紧了拳,他又在给自己找借口。
谷禾不习惯这样的发饰,伸手扶了扶长长的簪子,“裴大人……裴大人没说什么。”
阿斯兰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她,谷禾觉得自己的喉咙已经扼在他的手里,“真的没说什么。”
“他要你死,对不对。”这显然不是问句,阿斯兰在逼迫她说出那个答案,说出他心里的答案,他现在已经不在乎答案到底是什么了,他只想要他要的。
谷禾小心翼翼地看他,他的肌肉都已经绷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狼,这显然不对劲,在说起这个话题之前,阿斯兰看起来很放松,这又让她想起来那天他犯病时候的场景。“大汗,您还好吧?”
阿斯兰用力闭上眼睛,“要是裴晋川死了,你会怎么办?”他选择不去看谷禾的表情,他在做决定。
谷禾明白了点阿斯兰的意思,或许她和南虞来的人这一次的见面会改变裴大人的生死。裴大人已经遭受如此罪责,死亡对于他来讲是个好的归宿,谷禾看出来裴大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阿斯兰在战场上长大,他从不畏惧生死的抉择,那他现在为什么在纠结。
“传令!就说公主昨夜感染风寒,如今病了,见不了人,怕过了寒气,让他们回去吧。”阿斯兰像泄了一口气,他大可以再等一等,等南虞的探子等不住,他们自会浮出水面,不必把谷禾搅进来。
“大汗。”谷禾端坐在椅子上,“死亡,对于裴大人来讲,是解脱。若是见南虞来的人能够让他们都过得更好,而裴大人获得解脱,为什么不做?”
“这是我逼你做的!不是你愿意做的!你不知道吗?!你根本就不能选,你敢选吗?你害怕我,你害怕这个地方,你当然会顺着我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阿斯兰消沉下来,他不能再背着对谷禾的更深的愧疚了,那他一辈子都不能走出那个笼子了。
“我知道,谷禾知道。虽然我不知道内情,可是我通晓大汗的意思了。若是我见了那些城里的人,裴大人或许会因此丧命,不是吗?大汗留裴大人到今天,也是为了这一刻。裴大人对我的恩德是真的,他要我去死也是真的,塔族和您利用我是真的,可是对我好也是真的!这都不冲突!”
“若是能让那些百姓过得更好,谷禾愿意被大汗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