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刘峰出门时,何小萍还没醒。他在餐桌上留了张字条,压在那盒没动的蝴蝶酥下面:“早餐在锅里。我去趟经营部,中午回。有事打电话。”字迹刚劲利落。“山峰电子经营部”的招牌在北京秋日的晨光里显得安静。门开着,里面传出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还有李晓梅哼着小调、拿着鸡毛掸子掸灰的身影。“哟!稀客呀!”李晓梅一抬头看见刘峰,眼睛立刻亮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差点甩出去,“刘大老板,今儿什么风把您吹回这小庙了?快进来快进来!我这刚打扫完,干净着呢!”她还是老样子,马尾辫,碎花罩衫,围裙,嗓门亮,动作利索,脸上永远带着仿佛用不完的活力和笑容。好像这几年时光,还有刘峰身份境遇的巨大变化,都没能在这方小天地和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晓梅,早。”刘峰走进来,店里还是老样子,货架整齐,零件分类清楚,空气中混合着电子元件、松香和一点点灰尘的味道,熟悉得让人心安。“吃早饭没?我蒸了包子,豆沙馅的,还热乎!”李晓梅说着就要往后间厨房钻。“吃过了。你忙你的,我处理点事。”刘峰摆摆手,径直走向柜台后面那个属于他的、积了薄薄一层灰的旧椅子。桌上那部老式电话机擦得锃亮。“行,那你忙,有事叫我!”李晓梅也不多问,继续哼着歌擦拭柜台,只是动作放轻了许多,偶尔偷偷瞄一眼坐在柜台后那个沉静的身影。刘峰先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是打给深镇陈宝山的。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传来陈宝山带着点南方口音、依旧洪亮的声音:“喂?哪位?”“宝山哥,是我。”“峰子!”陈宝山声音立刻高了八度,带着惊喜,“你怎么用这个号?回北京了?还是出什么事了?”“没事,在北京。有点私事。公司那边怎么样?”刘峰语气平稳。“好着呢!你放心!”陈宝山语速快了起来,透着当家做主的干劲儿和几分得意,“‘护身符’的改进版流片回来了,良率上到65了!援朝带着人没日没夜地测,稳得很!上海和北京那边客户的第二批订单,生产线已经排上了,保证按时交付!就是无锡华晶那边的老线产能有点跟不上,我跟陆厂长商量了,准备再添两台二手设备,他们厂里老师傅自己能搞定改装,花不了多少钱……”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从生产到研发,从客户反馈到供应链优化,事无巨细,却又条理清晰。刘峰安静地听着,只在关键处“嗯”一声,表示在听。最后,陈宝山才想起来问:“对了,你打电话来,就为问这个?真没事?小萍呢?她不是回北京了吗?你们俩……”“她挺好。”刘峰打断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们挺好。打电话就是问问公司情况,你办事,我放心。”电话那头,陈宝山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行!你放心吧!大后方有我呢!你就好好在北京……处理‘私事’!对了,罗先生前几天来电话,问起你,我说你在北京歇着呢,他笑说难得。你要有空,给他回一个?”“知道了。先这样。”刘峰挂了电话。接着,他又拨通了罗文璋在香港的号码。响了三声,被接起,传来罗文璋永远不疾不徐、带着港式口音的普通话:“刘生?”“罗先生,是我。宝山说您前几日找我?”“是,也不是什么急事。”罗文璋声音带笑,“听说你在北京做‘寓公’了?难得清闲。我这边,寰宇科技一切都好,你介绍的那位林永健先生,很专业,帮我们打通了几个东南亚的代理渠道。另外,张伯伦那边,最近似乎安静了些,不过他那条线上的资金,最近在频繁接触内地几家做封装和材料的小公司,意图不明。我让人盯着了。”“辛苦了,罗先生。资金动向是重点,他们可能在布局上游,想从材料端施加影响。我们和华晶的深度绑定,以及国内其他替代材料的研发,要加快。”刘峰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和我想的一样。已经在做了。刘生虽然人在北京,耳目依旧清明啊。”罗文璋赞了一句,转而语气轻松了些,“何小姐可好?代我问好。”“她很好,谢谢罗先生关心。”“那就好。你们安心在北京,外面的事,有我和宝山。”两通电话打完,刘峰心里对深镇和香港的情况有了底。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公文包,拿出陈宝山定期传真过来的一叠文件报表,就着窗外越来越亮的晨光,一份份仔细看了起来。生产线周报、研发进度简报、财务报表摘要、客户回访记录……他看得很慢,偶尔用笔在边缘空白处写下几个字,或画个圈。阳光渐渐爬满柜台一角,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店里偶尔有熟客进来,李晓梅热情地招呼,拿货,收钱,找零,嘴里不停地寒暄。刘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他没有过多询问李晓梅经营部的具体事务。这里是她一手打理起来的,虽然规模不大,但井然有序,客流稳定,账目清晰(他看过李晓梅每月寄去的简单报表)。对她,他给予完全的信任。就像对陈宝山和罗文璋一样。用人不疑,是他一贯的风格。临近中午,刘峰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眉心。公司运转良好,甚至有些方面比他预想的进展更快。这让他更加安心于此刻在北京的“停留”。他起身,将文件收好。李晓梅正好送走一位客人,回头看见,忙说:“这就走了?不留下来吃饭?我烧了红烧肉!”“下次。还有事。”刘峰走到门口,想了想,回头对李晓梅说,“晓梅,经营部这边,辛苦你了。账上我给你多留了些周转资金,该添什么,该换什么,你自己做主。遇到难处,随时给我或者宝山打电话。”李晓梅愣了一下,眼圈忽然有点红,但她很快咧嘴笑起来,用力点头:“哎!知道了!刘大哥你放心!这儿有我呢!你……你好好顾着你自己和小萍姐!”刘峰点点头,转身迈出店门。秋日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眼,朝着公交车站走去。他没有开车来,忽然想坐坐公交车,看看这座他重新归来、意义已截然不同的城市。而在城市的另一头,戏剧学院附近的一个小排练室里,何小萍正对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复练习着一段独白。这是北京人艺终面可能指定的剧目片段之一,一个三十年代挣扎求生的底层女性角色,情绪跨度极大。何小萍已经练了一上午,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镜子里的人,眼神时而绝望,时而迸发出灼人的求生欲,声音时而低回如泣,时而尖锐如裂帛。她完全沉浸在了角色里,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喘息,手指细微的颤抖,都力求精准。排练室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还有窗外偶尔经过的自行车铃声。又一遍结束,她停下,微微喘息,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的角色光芒慢慢褪去,恢复成属于何小萍的清澈,但那份清澈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沉静和力量。她走到窗边,拿起自己的旧军用水壶,喝了几口凉白开。目光无意间投向窗外,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她想起昨晚刘峰的话,想起他沉稳的眼神和温暖的拥抱,想起他说“有我在”。嘴角不自觉扬起。她拧好水壶盖子,转身,再次面向镜子,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我的1977:芳华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