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廷萧落荒而逃的背影,让帐内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莫名地缓和了下来。
玉澍望着那晃动的门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又低下了头。
“没事,没事,不管他!我们吃我们的!”赫连明婕大大咧咧地说道。
她已经取来了羊肉,正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将冻得邦邦硬的羊肉,削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肉卷,手法娴熟,一看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
四个女人围坐在小小的铜锅边,矮凳虽然简陋,但帐内暖意融融,锅里热气翻滚,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赫连明婕将削好的羊肉片一股脑地倒进锅里,看着那鲜红的肉片在滚汤中瞬间变色,心情大好,竟得意洋洋地哼唱起了一首不成调的歌谣:“吃了咸菜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她刚唱了两句,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当着一位真正的皇家女子——玉澍郡主的面,唱这种“大不敬”的俚语,顿时吓得一缩脖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唱下去了。
谁知,玉澍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被她这副可爱的模样逗笑了。那笑声,是这几日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苦涩的笑。
“这……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好奇地问道。
“哦,这个啊,”赫连明婕见她没生气,胆子又大了起来,一边用筷子在锅里捞着肉,一边说道,“是西南之战的时候,我跟着大军,看到一个骁骑军的老兵,他就是一边这么吃,一边唱的。我瞧着他那副样子,好像特别特别满足。”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却忽然淡了下去,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不过……那个大叔,后来在阳苴咩城外,决战的时候,牺牲了……”
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重。
“那场仗,我们赢得很快,战死的人其实并不多。可他偏偏……就在城门快要被攻破的时候,被城头射下来的一根标枪,给……给射中了……”赫连明婕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老兵……”赫连明婕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继续说道,
“听萧哥哥说,他原本不是骁骑军的人,是咱们大军南下的时候,从之前战败的官军里收拢来的残兵。他说他没啥大志向,就想跟着打个胜仗,立点功,然后拿着赏钱,回老家去好好侍奉他那年迈的老母亲。”
“自从跟了我们骁骑军,他可高兴了。以前跟着那些官军,天天打败仗,人都快没心气儿了。可跟着咱们,从蜀中一路打到西南,就没输过。眼瞅着就要打到百夷国都了,他也觉得自己回家的希望越来越大了。可谁能想到……”
说到这里,赫连明婕的眼眶里,终究还是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光。
“那……那他的老母亲……”玉澍听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追问道。
“我到骁骑军之后,将军交办给我的第一件正经事,就是重新梳理和完善阵亡将士的抚恤章程。”一旁的鹿清彤接过了话头,“那位老兵的抚恤金,还有朝廷追授的功名,都已经派专人,加急送往他的家乡了。像这样的情况,骁骑军会发函嘱托当地官府,务必要照看好老人家,保她晚年衣食无忧。”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但说实话,也只有咱们骁骑军,仗着圣眷正隆,又有将军的威名镇着,才能如此顺利地推动此事,让那些地方郡县,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克扣。至于更多的……比如在西南之战中,我们之前那两批战败的部队,他们麾下那些阵亡的将士,朝廷的抚恤,怕是很难真正地发到家人手中了。”
鹿清彤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玉澍的心头。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天汉的军人……在沙场上为国效死,平日里就只能吃些干饼腌菜,到头来,连死了……都得不到应有的抚恤么?”
没有人回答她。
因为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却又无力改变的,残酷的现实。
玉澍缓缓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她想起了长安城内那彻夜不息的繁华,想起了骊山行宫里那穷奢极欲的宴乐,想起了皇宫王府那金碧辉煌的殿宇,想起了那些达官贵人们一掷千金的豪奢……
帐篷内,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铜锅里“咕嘟咕嘟”的翻滚声,显得格外清晰。
许久,玉澍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眶红红的,脸上却没有了之前的迷茫与悲伤,反而多了一种近乎是解脱的、平静的释然。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们解释,
“难怪,史书上会有那么多女子,前赴后继地去和亲。以前我总觉得,那是女人的不幸,是生为女子最大的悲哀。可现在想来,生在天家,享尽了荣华富贵,若能用自己的一桩婚事,去换取边境的安宁,能让千千万万的百姓免于战火,这……这反而,才算是对得起身上流淌的这份血脉,对得起天下百姓的供养。”
她这番话,说的正是她自己当下的处境。她这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桩屈辱的婚事。
鹿清彤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只是拿起勺子,从锅里舀起一碗热气腾腾的、夹杂着豆腐与羊肉的汤,轻轻地放在了玉澍的面前。
“先吃些东西吧,”她柔声说道,“天大的事,也要等填饱了肚子,再说。别想那么多了。”
赫连明婕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奇地看着玉澍:
“郡主娘娘,没想到啊!你……你连这个都能想得通!你简直一点儿都不像是那些娇滴滴的皇家女子!跟京城里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争风吃醋的达官显贵们,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他们那些人,哪个会真的在乎老百姓的死活啊!”
被她这么直白地一夸,玉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小声地说道:“也……也不是我自己想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