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恕怀用力握住霍琰的手,他能体会到霍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更能感受到丞相中计的愤怒,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霍琰被怒火冲昏头脑:“世家余孽犯上作乱,本就是诛族之罪。朝廷会派大军去平叛的。”
“丞相年纪大了,还是留在朝中运筹帷幄,把决胜千里的机会让给年轻将领吧。”殷恕怀诚恳地道。
恰在此时,有仆从端来刚刚熬好的汤药。在旁侍奉的霍琰次子接过汤药正欲上前,却被坐在床榻旁的殷恕怀截胡了。
殷恕怀接过汤药,用汤匙搅了搅,看温度差不多了,直接将药碗递给霍琰,“良药苦口,还是一口闷了吧!”
霍琰将汤药一饮而尽,殷恕怀继续劝道:“……当务之急,丞相合该保重身体。江山社稷不能没有丞相,朕也不能没有丞相。”
霍琰闻言更是老泪纵横:“若不是我疏忽大意,轻放流民入关,那些谋逆篡上的世家余孽也不会想出白衣渡关的法子。是我害了汜水关众将士的性命。”
这一哭,登时引得丞相府中默默侍疾的妻妾子女们也跟着哭泣垂泪。
殷恕怀立刻说道:“这怎么能怪丞相呢?丞相爱惜百姓,才会下令放流民入关。您是想给他们一条活路。那些叛贼却利用丞相的仁德,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这都是他们无耻,而非丞相之过!”
殷恕怀条理清晰、态度明确。虽然兵家一直推崇兵者诡道,但诡道跟鬼道还是有区别的。那些世家大族天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却能想出这么下三滥的法子占领汜水关,这不仅是对朝廷的挑衅,更是对道德信义的背刺。
况且招揽流民入京本是殷恕怀的提议。世家余孽假扮流民抢占汜水关,不止打击了霍琰的政治威望,更是一巴掌狠狠打在殷恕怀的脸上。
一想到荥阳百姓因此卷入战乱,殷恕怀就恨不得把那些谋反作乱的人全部抓去做苦役。
“丞相可让朝廷集结兵马,派遣心腹将帅领兵讨逆。丞相便坐镇朝堂、稳固后方,如此既能稳定军心,亦能稳定朕心。”
总而言之,殷恕怀坚决不同意霍琰以六十高龄亲征汜水……他怕丞相回不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殷恕怀的情真意切,霍琰的次子霍铨抱拳上前,主动请缨:“父亲可封我为讨逆将军,领十万大军前往汜水关平叛。我一定会为大哥报仇,将贼人悉数斩杀,夺回汜水关!”
霍琰没有理会毛遂自荐的二儿子,他目光深沉地看着殷恕怀,忽然说道:“微臣领兵讨逆,朝堂诸事自然有陛下裁决。陛下聪慧仁爱,满朝文武莫不心悦诚服。况且陛下今年已满十八岁,也该亲政了。”
时值八月,殷恕怀只觉得一颗心瓦凉瓦凉的。如果说他之前劝说霍琰,还只是出于对霍琰安危的考虑,不想让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儿亲自上战场拼杀。听到这一番话,殷恕怀就觉得自己应该配合一下霍琰的表演。
“我连四书五经都没读明白,军政大事更是一窍不通,怎么能够亲政呢?”殷恕怀低下头默默垂泪,“我还需要丞相辅佐,丞相万万不能弃我而去。”
“你是不是希望我能这么说?”
在众目睽睽之下,殷恕怀刷地变了脸色,语气森然地冷笑道:“丞相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你且放心去打仗吧,我一定会留在洛阳,好好亲政的!”
*
“我观陛下对父亲敬重非常,言谈举止皆以父亲马首是瞻,就连劝说父亲坐镇朝堂也算是真心实意。父亲倘若无意还政于陛下,又何必言语试探,徒伤人心?”
待圣驾回宫之后,霍铨看着半倚在床榻上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劝谏道:“父亲斩杀奸宦张謇,欲行废立之事。虽不知为何没有废黜皇帝,但此举必然让皇帝心生隔阂。当初他加封梁恭为太师,又何尝不是与父亲作对?好在梁恭自寻死路,反倒将陛下推到父亲这边。我看陛下应该是个重感情的人……”
霍琰神色淡然地看了儿子一眼,霍铨还没说完的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沉默片刻,霍铨又不甘心地开口说道:“既然陛下有意封我为讨逆将军,让我带领兵马收复汜水关,父亲何不听从陛下旨意?我也觉得父亲应该留在朝中震慑宵小,以免朝中有人与乱臣贼子里应外合,祸乱朝纲!”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世家余孽之所以能混在流民中进入汜水关,绝对少不了朝中世家勋贵的里应外合。按照霍铨的意思,就该把那些首鼠两端的墙头草全都杀了,以儆效尤。
“都杀了?”霍琰瞥了一眼鲁莽耿直的二儿子,气急而笑:“你不妨去杀几个给我瞧瞧。”
霍铨闻言,登时手握长剑大步流星往外走,没走两步就被霍琰喝住。
“你以为我不知道满朝文武各怀异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首鼠两端,甚至暗中联络逆贼?”
正是因为霍琰心知肚明,他才会一次次地削弱世家势力。只可惜世家豪强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汜水关陷落就是他们对霍琰的反击。
“如今叛贼占据汜水关,不日即可发兵洛阳。”霍琰有些糟心地想到,一旦叛军兵临城下,恐怕会有人故意在城中引起骚乱,趁守军不备打开城门迎叛军入城。有道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霍琰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御敌于外。
“正因如此,父亲更不能离开洛阳。”霍铨急了:“倘若父亲离开朝中,还有谁能弹压满朝文武?”如果心怀叵测之人趁此机会斩断大军后勤,父亲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所以才要让陛下亲自督办粮草后勤。”
与其坐等不轨之人躲在暗处伺机坏事,不如引蛇出洞。霍琰已打定主意,要以亲自带兵收复汜水关为饵,把所有敌人都钓出来,一网打尽。
“父亲当真要还政于陛下?”听到霍琰一番话,不仅霍铨震惊了,霍琰的心腹谋臣们全都瞠目结舌。
唯有谋士樊涓了然一笑:“适才主公言语相激,想必是要试探陛下。”会不会为了亲政,坐视丞相领兵出征。
却没想到殷恕怀不走寻常路,不仅同意丞相带兵讨逆,还直言自己为了亲政,就是可以坐视六旬老人主动找死。
一时间竟让人难以分辨,陛下与丞相的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但不论如何,丞相打定的主意,是没有人可以改变的。
霍琰最后还是领兵出征了。临走之前,他还政于陛下,却把董绾留下了。让董绾带领三千羽林军守卫皇宫,还让自己的儿子和女婿掌控南北二军,将整个洛阳的兵权牢牢抓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