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忱之的语气很淡,话音也很轻,但是却十分尖锐。几乎是瞬间,许羚就感觉自己的呼吸窒住了,连每根头发都在紧绷。“我……”许羚话音卡住了。她转头看着他,却突然住嘴了。许羚不敢告诉他。她害怕。她害怕自己说出来,在陆忱之眼中会变成一个恶毒自私的人。许羚知道,陆忱之是个很好的人,哪怕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说些令人讨厌的刻薄话。于是许羚讷讷着,什么话也没说,垂头丧气的。她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真是个坏人。此刻的许羚对着陆忱之加了起码十层滤镜,也因此,许羚完全没有想起陆忱之是如何将一个人拖走、如何砸了周靖韵的店、如何恶劣对待搭讪女孩等等恶劣的事情,甚至执意将这样的陆忱之归为“脸臭的好人”可惜陆忱之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暴徒,全然不愿配合许羚给他按的好人人设。陆忱之瞥了眼电梯层数,随手按了一层。许羚怔怔地看着他,小声道:“你多按一层干什么?”陆忱之没回话。“叮——”电梯停了。陆忱之一把揪住了许羚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阔步走出电梯。许羚瞪大眼,被衣领勒得快喘不过气了,“你咳咳咳——你干嘛!快放我下来!”陆忱之径自走到了个楼梯口拐角,将她放了下来。许羚靠着墙咳嗽了几声。陆忱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许羚好不容易顺过了气,有些委屈地道:“说什么啊!”“你隐瞒了什么,说,不说我就把你按在这里。”陆忱之看了眼表,“从下课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分钟了,不知道校长办公室的老师们等得怎么样了。”“你!”许羚被他这操作噎住了。“八分三十秒。”陆忱之无情地读秒。许羚鼓着嘴巴,鼻子酸酸的。好一会儿,她才道:“我说了你会觉得我很恶毒的。”陆忱之瞥了眼她,嘴角翘了下,“恶毒?”许羚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让我看看你有多恶毒。”陆忱之继续无情读秒,“九分十一秒。”许羚捏了捏小拳头,决定一鼓作气,“我说!我说!”她低着头,小声道:“那天我去见两位教练,有一位刘教练是教羽毛球的。”陆忱之点头,“继续。”许羚深呼了口气,“她们问起我是不是因为没有选上就偷懒,我为了辩解就告诉了她们所有事情,我知道这样很大嘴巴,可是我真的觉得很委屈——”“停。”陆忱之打断了她,“这件事,你是受害者,你只是很正常的讲述你的遭遇而已。”“真、真的吗?”许羚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那天之后,许羚一直有在后悔自己说了太多,显得自己在卖惨一样。“然后呢。”陆忱之道。“刘教练问起了李教练的事情后,面色很难看。”许羚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她告诉我,李教练曾是她在省队带的队员,李教练在羽毛球上非常有天赋,拿过几次大奖,但是后来一次训练里腰部严重受伤。”“李教练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虽然养好了伤,可惜身体还有些跟不上,成绩一直原地踏步没有突破,于是退役了。”许羚说话,没忍住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巴。陆忱之沉默着,没有说话。许羚的内心打起了鼓,愈发觉得心虚了起来。终于,陆忱之开口了,“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许羚抬头看着他,对他的反应感到有些迷惑。陆忱之则露出了更加迷惑的神情,狭长的黑眸眯成了一条线,“这之间和你有什么因果关系吗?”许羚咬着嘴巴,小声地道:“我一直在想,或许李教练是不是亲身经历过了这些,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没有办法觉得他就是个坏人。”陆忱之蹙眉看着她。许羚越说越觉得沮丧,“而且,那个机会给我其实不一定有用,但是给孟娇娇的话,那就一定——”“可以了。”陆忱之打断了她。陆忱之静静地看着许羚,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以后可怎么办。”“什、什么什么怎么办?”许羚茫然地看着他。陆忱之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怜悯,伸手搓了下她的脑袋,“又蠢又莫名其妙的善良。”“我、我——”许羚想要辩解,接着却被陆忱之打断了。陆忱之道:“无论他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无论他的想法是什么,他都没有资格帮你做决定,也没有资格动这种手脚。”“其次——”陆忱之看向许羚,黑眸微沉,“机会从来没有适不适合,只有属不属于,他拿走了你的东西,错就在他。”许羚怔住了,想了几秒后,“好、好像有点道理。”“所以你为你自己脑补的善意心虚什么?”陆忱之嗤笑了声,“还恶毒。”瞬间,许羚的脸就开始发热了仔细想想,自己刚才的纸糊一样的逻辑,确实显得可笑极了。陆忱之看着她圆圆的发旋儿,继续道:“许羚,你没必要为那些伤害你的人找借口,这样很不公平。”“不公平……?”许羚有些懵懂。陆忱之看着她,“你说过我对你很好?”许羚点头。陆忱之狭长的黑眸眯了下,“你觉得对你好的我,是个好人。同样的,你也觉得故意夺走你名额的李教练是个好人。那在你心里,其实我和他是一样的,不是吗?”许羚瞪大眼,连忙摇头,“怎、怎么可能!不是的,你怎么可能和他一样!”“所以,你觉得他是好人,对我很不公平。”陆忱之转身,“走,十一分钟了。”许羚愣愣地看着他,好几秒,她才小跑着跟上了陆忱之,“我来啦!”“李崇旌,你做的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张教练叉着腰,强忍着怒气,“我请假之前,和你叮嘱过好好关注下我带的学生,你就是这样带的?”李教练坐在沙发上,沉默着,没说话。张教练愈发觉得生气,“我们同事这么多年,我以为我们是互相了解对方,现在看来,真是看错人了。”李教练也有了些火气,“什么叫看错了人,要不是孟娇娇,短跑项还不一定能出一个进省队的呢!”“那有本事你换自己的人啊,换我的学生算什么?”张教练狠狠捶了下办公桌,“你说话啊。”校长看着两个老师针锋相对,一时间愈发觉得头痛。“报告。”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校长直起了身子,“进来。”两个老师也收敛了些火气。校长笑了笑,“许羚是,说说怎么回事。”他顿了下,又道:“张老师李老师你们先出去。”许羚看了眼李教练。李教练不耐似的,起身出了办公室外的等候室坐着。张教练倒是走过来,拍了下许羚的肩膀,“别怕。”许羚点点头。一下子,整间办公室便只剩下了许羚、陆忱之、校长三人。许羚吸了口气,才慢慢组织好了语言,将整件和盘托出。校长沉吟了下,看向陆忱之,“同学,你说说你当时看到的情况。”陆忱之略一思索,删除了些细节,将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听完后,校长倒是有些诧异了。他今天知道这件事时,只是以为学生偷懒或是记错了时间,没想到还真有李教练从中作梗。省队挑人这事虽然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是这些终究是体育局直属的事项安排,这件事可不是小事。校长沉吟了几秒,道:“好,具体的事情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外面等等。”陆忱之点头,两人出了办公室。接着,张教练和李教练便进了办公室。李教练路过许羚时,许羚仍是没忍住低下了头,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好了,他进去了。”陆忱之面无表情,“没出息。”许羚撅着嘴巴,其实心里也觉得自己没有出息。这件事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的的确确的受害者,可是明明如此,她却总还是为自己将事情真相说出来而感到心虚。许羚心想,自己可真是活该吃亏啊。陆忱之看着面前案几的茶壶,话音有些轻,“其实你也没必要心虚。”许羚抬头看他。陆忱之表情淡漠,“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他的。”许羚有些不敢相信,“可、可是,校长都知道了啊。”“傻子。”陆忱之低笑了声,“他亲手培养的学生进了省队,无论如何为校争光的事情,哪怕手段不光明。”许羚怔了几秒,将陆忱之的话消化了个干净。一时间,她有些心情复杂,却也松了口气,“也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陆忱之没说话。许羚像是给自己找补似的,“其实李教练除了喜欢说我矮,平常也对我很好的,只不过这次……”许羚话音卡住了,说不下去了。她垂着脑袋,像只丧失了斗志的大鹅,“就这样。”陆忱之看着许羚,“许羚,你可真是傻得可怕。”许羚咬着嘴,眼睛有些红,“我又怎么了。”“你能半夜骑着电动车载一个不熟的人去夜店,甚至跟着去了包厢帮他们解围,在见到了混球打人的情况下报了警,事后却还会因此愧疚……”陆忱之少见地说出了一长串的话。陆忱之看向她,黑眸里带了几分无奈,“但是世界上像我这样的好人很少的。”许羚:“……”她吸了下酸酸的鼻子,笑了下,“什么啊,你就是想强调你是个好人?有病病!”“不是。”陆忱之静静地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好人不多。”他话音落下没多久,办公室门便突然打开了。张教练沉着脸出来了。他看了眼许羚和陆忱之,道:“许羚,出了办公室来趟体育组。”许羚喏喏地点了头。张教练嘴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似的,却闭上了嘴,走了。陆忱之突然起了身,径自走向了办公室,拧开了门把手。许羚话音诧异,“你干嘛?”陆忱之道:“我皮夹掉里面了。”话音落下,陆忱之便进了办公室。李教练和校长话音瞬间停住了话音。陆忱之微微点头示意,“不好意思,我皮夹不小心掉这里了。”李教练蹙着眉,“不会等会儿进来拿?”陆忱之轻声道:“不好意思。”他弯腰从沙发旁拿起自己的皮夹,起身离开了办公室。等拐角出办公室时,陆忱之拧了下锁,轻轻掩了门。许羚看着他拿着皮夹出来了,还有惊讶,“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丢三落四啊。”陆忱之嗤笑了下,“走。”“走什么啊?”许羚懵了。陆忱之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就这样,陆忱之一路扯住许羚将她拉出了等候室。离开了办公室的范围,陆忱之推开了楼梯间拐角的厕所将她推了进去,随即在将厕所门口的打扫中立牌移到了厕所前。许羚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一般的操作,有些震惊,“陆忱之你干什啊?!”陆忱之瞥了她一眼,黑眸深邃。立时,许羚闭上了嘴。陆忱之关上了厕所门,拿出了皮夹。他从皮夹里捏出了一个薄薄的手机,嘴角扯了下。几乎是瞬间,许羚意识到了他做了什么。她有些诧异,“陆忱之你玩无间道吗,怎么还录音了啊?”陆忱之将手机放到了洗手台上,将声音开到了最大,点击了外放。“张老师啊,我理解你的愤怒,但是这个事情,虽然原则上错的,但我觉得把——”校长的话音悠悠,拖着股和事老的腔调。“校长,你现在这个态度,摆明了就是要偏向李崇旌呗。”张教练的话音带着点嘲讽意味。“张老师啊,话不能这么说,主要是人家孟娇娇确实有本事啊,本来也就差一个机会。”校长试图说服张教练,“而且你想想,有天赋有本事的人意外得到了一张入场券,这不是好事吗?”“这是意外吗?这就是人为啊!”张教练义愤填膺。“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李教练出声了,完全没有半分觉得不对,“这个名额如果真给了许羚,那才是浪费,我都不知道她那个身高学短跑是不是搞笑……”许羚静静地听着录音,感觉头有些稍微的眩晕。终于,听到搞笑时,她终于没忍住掉了泪。许羚咬着嘴,呼吸愈发急促了起来,就连手也有些发抖。“有本事就看看以后那许羚她……”李教练的话音突然变得极其遥远。一双温热的手捂上了自己的耳朵,似乎想要将一切话音都阻隔。许羚抬眸看向陆忱之,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水,眼里都血丝。陆忱之捂住了她的耳朵。许羚扯着嘴巴,喉间的话音沙哑,“原来你说的让我知道好人不多是这个意思啊。”陆忱之黑眸里闪烁,“嗯。”许羚露出了个难看的笑,“让我继续听啊,让我彻底明白我之前的愧疚心虚多么傻呀。”陆忱之没松手。温热的手贴着她温热的耳朵,几乎有了濡湿的汗意。良久,陆忱之话音又轻又遥远,穿透了手掌的阻隔,飘到了她耳朵里。“听到这里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