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到何处,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将来看到你的时候,能想起从前那个自己。”
“我已经回不去家乡了,或许将来也要死在京城,你回去吧,就像你从前总说的那样。
趁晴光好的时候,乘一叶小舟,沿胭脂河顺流而下,躺在舟中,青荷覆面,游鱼相伴,去你的江南,回你的家乡,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老去死去。”
谢绥深深凝望着满面诚挚的程曜灵,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他说:
“我不入朝堂了,但也不会回江南,我就在紫藤院,你想听蓬蒿曲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做你的家乡。”
“谢千龄。”程曜灵眼角洇出湿意,却硬下心肠:“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谢绥轻轻笑起来,桃花眼弯成月牙: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等我们的事都做完了,再一起下江南,在轻歌软语和紫藤香气里,一起老去死去吧。”
“我不去江南。”
谢绥流露出从前那种狐狸般的狡黠和轻盈,没心没肺道:“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可由不得你。”
程曜灵怔怔看着他透亮一如当年的眼睛,倏地想起跟靖国公府退婚那天。
世事多吊诡,谢绥明明有着最束缚她的身份,如今却最让她觉得自由。
而她终究没有如那天所想般逃离京城,她甚至自己跳进了京城虚伪复杂的权力网。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谢绥离开后,年关之前,程曜灵又等来了齐婴。
齐婴是来告别的,她要去朔州了。
她做廷尉两个月不到,从前身上的骄矜和剔透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戾气,眼里有挥之不去的阴沉和幽暗,简直换了个人一般,令程曜灵见之心惊。
“我是自请外放的,皇后娘娘也点头了。”
“你……怎么想去朔州?”
齐婴道:“朔州好,外族人多,我去那里教化异族,比留在这里当刽子手强。”
“那你的前程怎么办?”程曜灵问她。
第84章
“前程?”齐婴嗤笑一声,尖锐道:“这样的世道里,哪有什么前程。”
“我第一次尝到权力滋味的时候,亢奋得夜不能寐,我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改变些什么。”
“我想匡扶天下,我想济时行道,我想纵横捭阖。”
“后来发现有太多敌人挡在路上,而因为我已经拿着刀,所以我举起刀。”
“我党同伐异,我指鹿为马,我以权谋私,我毁了别人,也几乎毁了自己。”
“可是敌人越杀越多,越杀越多,我像是独自站在悬崖上,抽刃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前面是敌人,后面也是敌人,道旁不是仇恨就是冷眼,我再挥出刀去,竟不知道飞起的血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我觉得怕了,我转身跳下悬崖,结果悬崖下还是悬崖,上面熙熙攘攘,也挤满了敌人,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我们都在挥刀,但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是死人。”
程曜灵一把抱住齐婴剧烈颤抖的身躯,用脸颊轻轻去蹭她的脸颊,就像丛林里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困兽,试图传递给同伴一些温暖。
“曜灵。”齐婴连声音都变得僵冷:“我一开始惊醒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做错了。”
“但是我后来明白,根本做不对,你知道吗,根本做不对,往哪里都不对。”
“我甚至去问皇后,我以为她能带我走下悬崖,但竟然连她也是敌人,连赠刀给我的她也是敌人。”
“所以我把刀砍向自己,求她放过我。”
“我记得她像看废人一样看我,口中却是勉励的话,而我心领神会,我知道她是在说,废人总比死人强。”
“所以我去朔州,我去施行教化,成为她贤德的佐证,活着的功德碑,为她引去更多本想救死扶伤的刽子手。”
天鹰卫之前呈报的那些关于齐婴的消息,随着这番话一一在程曜灵脑海中闪过。
齐婴最初任廷尉,的确是有名无实,无人信服,可她毕竟是颖悟绝伦的齐婴,读了近三十年圣贤书,能当文人魁首,一朝改学刑名,也做得酷吏中的翘楚。
正兴帝寿辰,群臣奏表上贺,一场表笺案,咬文嚼字,在杨皇后配合下,兴起大狱,牵涉甚众,抑此扬彼,借刀杀人,终诛杀十二人,抄了五人,夷三族的也有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