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琇忐忑不安,等了两天,风平浪静,自以为渡劫成功,不啻于大赦天下。携萧湘搬去鹿苑,日日游戏,招猫逗狗。二人打水漂,萧湘连连告捷,西陵琇不服,拉江枫下场。他闪开身子,躲在柳树后笑说:“春秋无义战,谁要掺和你们两口子的事。”西陵琇笑骂,去捶萧湘:“还不捶他!这小油嘴要造反。”
秦乳公站在廊下,远远呼唤:“殿下当心,石头湿滑。”他带了伤药,教江枫服侍西陵琇上药。他不放心,叮嘱她:“别偷看,当心我抠你眼珠子!”走开几步,小跑回来,抓乱她的发髻,一溜烟又钻进房间,放下门闩。
西陵琇解开衣衫,禁不住要抓,乳公眼明手快,一敲手背。他觍颜撒娇:“痒得晚上睡不好。”乳公指点江枫涂药膏,劝慰道:“痒了就快好了,肉都长上了。”西陵琇收敛笑容,问:“江枫,后背有没有留疤?”江枫不答,怯怯瞅向乳公,老人家说:“有祛除疤痕的药膏,等伤口长上了再用。”“今天就用。总不能比受刑疼。”他执意道。
他们又耽搁了半个多时辰,回到原处,不见萧湘,婢女说凤后召见。
萧湘远远嗅到寒香,庭中器物五光十色,白菊琳琅满目,水晶瓮供汉宫秋,翡翠盘折枝东海得月,美人觚斜插粉牡丹,白檀盂低垂十丈珠帘,观音尊供奉千手观音,玉壶春瓶清养玉壶春。珠帘下另设了两只一模一样琉璃大缸,填满鲜果,秭归红橙,玉环文旦,玉露香梨,淮南橘,金佛手,番木瓜,桂圆金桔零零散散,如珠如宝,芬芳清甜,又是另一般恬淡风味。她入了宫室,正中大屏风绘着延陵季子挂剑图景,名剑高悬,龙凤双剑相依,紫电清霜并列,白虹赤霄辉映,龙泉太阿对峙。花气袭人,剑光夺目,忽而换佩叮当,侍从敛容退避。
宫人簇拥凤后入殿,摆下几案。他的发髻,一左一右插了一龙一凤戏珠赤金簪子,面上仍一丝不苟傅粉施朱,脂粉名贵,萧湘曾看贺青琅用过,少年容色娇艳,凤后憔悴中透出凄艳。
她行礼后,他迟迟不赐座,只鄙夷打量:“听说你出身破落户,连螃蟹也吃不明白。”近侍霜华摆开一列银器,又端上大螃蟹,板着脸说:“请娘子入座。”他一板一眼演示,教她弯折螃蟹腿儿,顶出腿肉。萧湘咵咵掰断,凤后嗤嗤讥笑:“你是品蟹,还是上刑?”
霜华轻巧掰开壳子,挑拣内脏,萧湘觉得一肚子都是黄白嫩肉,手执勺子抠挖,舀出一团烂肉,凤后辛辣嘲讽:“我真看不出,你还会仵作验尸的手艺。”她拆得手指酸痛,终于刨干净蟹肉蟹黄,手浸在水盆里搓洗。
“拼回去。”凤后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他异想天开。他嗤之以鼻,冷笑:“上等人家,吃完了都能恢复如初。你当自己是屠夫,把肉剁成臊子来卖?”萧湘低头搓洗油腻,瞥见霜华张望,她顺着望去,却见凤后黑鸦鸦鬓边散落一绺长发,浑然不觉。她伸手抿了上去。
一滴水珠粘在凤后颊上,像水晶金龟子凉凉爬行。他霎时不响,瞳仁微微扩张,琥珀色漩涡吞没珠光剑气。霜华匆匆起身,遮蔽萧湘目光,冷面冷口推她出去。她甩着湿淋淋双手,滴滴答答。凤后回神,残骸纷乱,水渍蜿蜒,涌起恨意,攥住身畔花苞,收紧手指,松开时落英簌簌。
一阵秋雨一阵凉。冷雨残花,菊香未散。侍从挪动箱笼,掉下纨扇,忙捡起来。凤后百无聊赖,瞥见眼熟物件,拿了起来,是昔日出游亲手猎的赤狐皮子,竟还留着。他抚摩出神,听见隔壁喧闹,问:“闹什么?”
侍从回话:“有祥瑞之兆,陛下在欣赏呢。”凤后放下狐皮,径直走到廊下,寒风袭来,寒毛直竖,心道,今年入冬也太早。他踏进正殿,群臣鸦雀无声,忙不迭行礼。皇帝笑说:“凤后也来看,房梁上长灵芝,真有趣。”太师凑趣:“古书有云圣明君王宫殿里天生天长芝草,如今看来,诚不欺我。”
凤后冷淡道:“梁上无土无水,何以生根发芽?多半受潮,生了蘑菇。”臣子们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皇帝打圆场:“嗐,何苦较真,就当是笑话,乐一乐也好。”凤后尖锐道:“就怕有心人无孔不入,指鹿为马,阿谀奉承。”
皇帝扫兴道:“行了,行了,小小蘑菇也值得你说一番大道理?”凤后转身,疾言厉色发话:“陛下仁厚,不拘小节,各位大人也别忘了谨守本分,将礼义廉耻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群臣忙说凤后教训得是,静悄悄散了。
皇帝背手讽刺:“玉京秋,你真是明镜高悬,圣人转世呐。”侍从捧着弓箭小心道:“陛下,弓找到了。”凤后认出旧物,不由得一怔,暗惊暗愧暗悔,上前一步,待要挽留,皇帝丢下一句:“算了,没兴致了!”凤后脊背微微僵硬,脚步生生顿住,旋即收敛愧色,双手交握,行礼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