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久不作声,他也静下来,仰倒在草地上,双手遮住面孔。过了一会儿,从指缝里向外张望,见我盯着他,就把手拿开了,自顾自地说:“……再弄些玫瑰种子来,好看,香。”
梯子来了我就下,我顺着话说:“将来做些玫瑰酥给你们吃,香而不腻,入口即化。”
“你是要把草原开发成你的庄园?”
“有何不可?”我欢天喜地,“等到阿白称帝,必会给你封地,你就租我一片草原,我把它建成庄园,种很多菜,很多花,吃都吃不完。”
“都给你。”他一骨碌爬起来,向我伸出手,“你收租子就行,不用干活。”
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和好了,别看他武功不大好,却有一双侠客的手,自由而且温暖。我被他牵着,心跳得很大声,心虚地看他很多眼,他却置若罔闻地拉着我走向马匹,“带你去牧场那边看看。”
少年公子的白马很英俊,黄昏时他常骑马在微雨中绕过城堡一周,然后回到厅堂暖融融的火炉前阅读。往常,他总独自一人来到这儿度过冬天,我坐在他的马背上,怯怯地虚搂着他的腰,他反手拉过我的手重重地扣在腰间,突然说:“其实我也喜欢冬天,最喜欢外面漫天飞雪,我坐在炉前烫一壶好酒,读一本闲书。”
“跟亲人围炉吃喝也好,煮一些菌菇、一些羊肉和一些年糕,这是我最渴望的生活。”由于不赶路,白马在草原上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来啃啃草,我们也就慢悠悠地说着话,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哪儿对我说,哪怕将来分道扬镳,也有过这般适意的时光,已可微笑。
一个人的悲哀之处就在于,她不能把心爱的人和事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手心攥出了汗,他有察觉吗?欧阳公子,我心惆怅。
这天地间只有白马和风,却有什么让我口燥唇干。到了牧场,他带我去厨堂,那儿有十来个手脚麻利的后生哥在剁着牛骨头,腥气很浓,他们取下牛肉,将骨头弃之,我心疼得直咂吧嘴。生于绿湖边上,我自小靠水吃水,对牛羊肉的烹调并不在行,但就算这样,我也知道牛骨头汤是极好的上汤原料,我能把它熬得很鲜,再放点茼蒿和香菇进去,能卖一两银子。
灶台上,搁置着油盐酱醋等简单佐料,我问道:“养了奶牛吗?”
“有几头,我们都喝腻了。”细长眼睛的后生答。
“带我去看看好吗?”这都是只会把食物弄熟的人类,有两名还不错,其余的数名都是赶鸭子上架,好在男人多半对食物不挑剔,只求油水足、管饱即可。阿白沾不得荤腥,但牛奶是好东西,我得给他捎些回去,改善改善伙食。
整天就数点鸽子,我得找点事情做。一扑到养殖场我就乐开了花,花白的奶牛在悠闲地吃着草,奶腥气味很浓烈。有两个小哥拎着木桶过来,全是最新鲜的牛奶:“姑娘,尝尝看?我们都不想再喝了,倒了又可惜,好歹补充些气力。”
“不然我们做成牛奶糖吃?”我热情地提议。如何熬制奶糖我还是听人说的,正巧用来牛刀小试,回报阿白和欧阳二位佳人。
奶糖并不难做,难的是需要将用熬好的奶稀冰镇。正是春天,草原上没有冰,所幸阿白将此地弄成了他的兵工厂,不仅为风云帮的三千余人提供练功场所,还特地选派了精兵强将进行武器打造,我便托了一名小哥帮我寻来硝石,它溶于水即可使水结冰,帮我完结了奶糖制作的最后一个环节。
我趴在草地上,用长刀将它们切成小块,累得满头大汗,欧阳闻香而动,风风火火地跑来了,金刀大马地往椅子上一坐,我把奶糖捧给他,像捧着一些花:“尝一下?”
我昭然若揭的秘密,在每个黄昏烘焙成洁白的糖果,一颗颗地递给你。
他拿着白中微黄的奶糖端详:“比你白!”说着就往嘴里一塞,然后就愣住了,目光沾了湿气直飘过来,“入口即化啊石榴。”
我挑眉,复垂落:“能再热烈点吗?我弄了几个时辰。”
他又拿了一颗吃着,大袖一扬,顺手将我发丝间的青草拂去:“好重的奶香味啊!口味独特别具风味,石榴你出手不凡!”
继小鱼小虾后,他又夸我了。我听到出自他口的赞美,大喜,蓦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欧阳公子近来良心发现,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可这位公子哥儿为几颗奶糖就不吝赞美,未免也太心酸了,我被他饿狼般的眼神震撼到,叹了口气。昨天上午他才吸溜着口水跟我说:“我想吃包子,雪白的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包子,雪菜馅梅菜馅!”
他在草原把牛羊肉吃得早就不耐了,区区奶糖就感动得老泪纵横的,我跟他说:“顿顿牛羊肉也能做出花样来,明天我给你做一道白玉牛肉球。”他笑若春风,脸在我眼前凑近,漾开,“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小娘子真是妙手锦心。”
我的心突突直跳,想着还有一笼屉奶糖没拿出来,掩饰般推开他,俯身去拿,一转头发现他仍在看我。
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今日看起来是费尽心思打扮了一番,有点像阿白靠拢的意思,但阿白是不一样的,我说过,他一衣带水,华美如汉赋。可眼前人却也教我看得居然愣了一愣,他穿了玉白锦袍,拿扇子顶着下巴,一双眼珠子润了水似的瞅着我,俊美中带着说不出的明亮,到底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越看越耐看。
花香醉人,公子哥儿的笑容也很醉人,我心波**漾,兀自压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去做事,他斜望着我肩上的鸽子,轻轻摇了摇头。
鸽子不怕生,黑亮亮的眼睛一转,咕咕地叫了几声。前天这只小鸽子跟别的鸽子打架,跛了一条腿,我想这点小事不能劳烦神医,就弄了点锅底草灰帮它敷上,结果就和它玩熟了,没事就停在我肩膀上,还好不乱拉屎。他又拿了几颗糖:“哇,你竟是一代奇女子,连糖都做得这么好!”
……可我也只会这个呀。
少年公子额头的汗亮晶晶,手往我肩头上一搁,径自走了。我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将奶糖分发给厨子们,见天已日暮,让一名厨子骑马带我回了驻地。
远远的天上,有星子升了起来。他刚走我就又想他了,明珠般的双眼流转有神,别看几天没洗澡,仍风华正年少,哈哈。我可比不得他,虽然草原上的水贵如油,今日我也要豁出去跳进虎泉里。
来到草原已有多日,我这两日身上痒得紧,伸手在耳后挠了挠,搓出了一团挺壮观的黑泥,遂在脖子和肘弯也搓出了另外几团,颇有成就感。也不知欧阳和阿白是怎么解决的,反正我得打虎泉的主意,但它是大家用来洗手和洗脸的,光天化日有碍视听,我得摸着黑再行动。
回驻地没多久,欧阳就骑马杀到,他的雄鹰带回了一封密信,他急冲冲地来找我,见我在数鸽子,就收了脚步,略略一停,摸出三片金叶子给我,就势往我旁边一坐:“石榴……”
我心知他又要差我做事了,手笔很大,事可能很难办:“你说吧,我撑得住。”
有钱拿,我什么事都撑得住。可他却说:“有两件事,好的和坏的,先听哪件?”
“坏的。”
“有人劫了狱,救走了你爹爹。”
我看着他,清清喉咙:“这为何是坏事?”
“你爹爹待在大牢里反而安全些,他们偷走你爹,是为着要挟他,拿你娘要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