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有一回请他去泡美人浴,他在邻近的池里,我观察到的……”
是去青楼了,我踢他一脚:“知道他的命门你还被他缴了械,束手就擒?”
欧阳很气恼:“我哪晓得此人的武功出神入化,他竟没有命门!”
“你不是说是右胳肢窝吗……”
“……是他怕痒……”
情报失误,欧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卒砍成满身是血,往马背上一扔,继续喊话:“乐明,你的父母夫君都在这儿了,你是要苟且偷生么?”
他的话说得又多又流畅,哦,他先前惜字如金,只是为了掩饰他奇特的口音。那日在塞外越家的地道里,我爹爹听到挖坑人说着口音特别的官话时,我为何不留个心呢?若将它当回事告诉欧阳了,兴许不会把局面搞得这么被动。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想起这么一个傻句子来,把拳头塞进嘴里,哭了又哭,哭完了又哭。欧阳成了血人了,可阿白仍不要我去送死,他已走下城楼,这就要受降了——
倾一座城池,救三条人命。代价是不是太高昂了些?可阿白义无反顾地说:“那里有你的父母我的兄弟。”
他眼底有剖肝沥胆的伤痛,大步走向城门,想为我挽回和维系这一生最完整的亲和爱。与此同时,莲花公子带我飞掠下了城楼,落在一名兵卒的马背上,策马扬鞭,冲向卒——
欧阳不是大意轻敌,他是不得不去;我不是志在必得,我是非去不可。卒说得对,我的父母夫君都在那儿。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卒,我的爹爹,甚至是你的族人。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爹爹,我的名字当真由此得来,是吗?
许多年后,老百姓口中仍流传着这一场惨烈战役是何等的血色漫天,又是何等的回天转地。其中,有一段关于我的传说特别惹人喜爱,我见犹怜:
人们都说那红衣姑娘是个狐媚子,别看称不上绝色,竟牵动武林第一世家的三公子为她只身闯敌营、当朝皇子殿下欲将城池拱手相让、探花郎奔袭于千军万马单骑护送。更绝的是,她媚惑天生,使得敌首放下屠刀,自刎于阵前。
卒此举天下皆惊,我也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摄心术成功了竟然!悲愤何止出诗人,简直是出了一双仙人眼嘛。
事情是这样的,莲花公子带我冲到卒面前,他说久闻卒的武功卓绝,欲和他比划几招。卒没耐心在战场上论剑,但莲花公子口才了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拖延他、混淆他、分散他,将战线拉到了一个足够我施展摄心术的时间——
欧阳胸前一襟的血像花一样红得凄厉,我心如刀割,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握住青姑的手,愤恨莫名,胸腔热得厉害,眼中喷出火来,血气勃发直冲顶门……结果就稀里糊涂地……成了。
用欧阳的话说,这叫鬼使神差,但我认为这是天助我也。想必卒做了鬼也不瞑目,别说他了,换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这也太窝囊点了吧,就好比英雄踌躇满志地走在做大事的路上,失足掉进了村童捕捉果子狸的陷阱里,摔断了脖子。
天生一个仙人洞!
我觉得我真是了不起,连欧阳深以为然,首次认可我是奇货可居,值得他们大动干戈地去民间查访。
“卒之克星啊,石榴,你是我们的福将,荒诞却好用。”太受用了这也,我心百味杂陈膨胀不已。拥有绝世之功的卒就这么死在我脚边了,这一天下奇观为我的“狐媚惑主”添上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对此耿耿于怀,坊间将我视为“狐媚子”完全是丑化,但欧阳安慰我,是因为他们没见过长成我这样的仙子,这等见识短浅的愚昧小民,不理也罢。我见他说的很有道理,遂欣然接受,连阿白计划一纸诏书封我为“镇国夫人”也谢却了。
还是说回那场战争吧,卒一死,敌军傻眼了,但他们不是省油的灯,主帅死了还有副帅和各路大将,呆了一下就组织了如潮水般的进攻。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莲花公子拉扯着我爹娘,欧阳和我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抱头鼠窜,终于逃了回来。
好在阿白更不是省油的灯,处置军机有奇谋,谈笑伏兵,高唱凯歌——事实上那一战打了三天,极之血腥,暴虐嚣叫,尸横遍野。十日后满城仍是血气飘散,亡灵夜夜哭泣,战死的军魂再也回不了故乡。
铁蒺藜、木蒺藜、绊马绳、飞钜、滚油、锁链……利器陷阱疾飞如流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嚎叫。战争就是大规模的玩命打架,一颗头颅,一蓬血雾,一个从此破碎的家……
我连看都不敢看,缩在总兵府里,默默地想,阿白,这是第三天了,你一定要坚持住。仿佛听见了我内心的声音,病榻上欧阳望过来,征袍透甲红,哪有什么羽扇纶巾的风度:“石榴,放心,莲花在他身边。他活着,阿白就会活着,他死了,阿白也会活着。”
是了,莲花救回我们后就冲进了大军中。宝剑出鞘,在山呼海啸的刀戈碰撞声中,劈裂那乌云密布。
三年来光阴流转,雪落梅梢,天地静定里玄服玉带的那一个人……
此时他在火里,那他就去火里;他在水中,他就去水中。
风云变作,铁蹄争鸣,烈焰纷飞,十万天朝军,归来时只剩三万余人,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首。我对兵家之事一窍不通,穷尽语言也难形容惨烈,但再难攻克,阿白终也凯旋了。获胜的消息传回了天都,皇帝坐不住了,静妃也坐不住了,越家也坐不住了,磨刀霍霍,狼意森森。但他们不幸,碰到的是天命所归的夏一白。
就在我们歼灭了猎鹰国大军的当天黄昏,天上有一只火红的凤凰展翅飞过,凤凰的头顶是一缕白色。整座泽州城的人都惊动了,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上天降下祥兆,表征夏一白重返储君之位才顺合天意。
凤凰是天朝的神兽,丰神毓秀直掠江山之美。它在大捷当日出现的事广为流传,人人都拍手赞叹,对阿白热切期望,呼声很高。而你会明白,这只凤凰是莲花公子假扮的。他的轻功高不可测,扮成惊鸿一瞥轻车熟路。
故事到了此处,也该近尾声了。世人皆称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你死我活的较量中,我还能好端端地给你们说着这一切,谁生谁死不言而喻。
我活着,欧阳活着,阿白也活着。不过,为尊者讳,如今我得称他为圣上了。以血换血成功后,太上皇让位于阿白,自己当了个甩手掌柜。摄心术后,他是个很慈祥的老头子,最爱吃我做的清蒸鳜鱼,老扯着我玩皮球,除了见到穿玫红色衣服的女人就走不动路之外,活成了一个顽童。
玫红色是静妃钟爱的颜色,少有宫人穿戴。但他想要见到她,颇有得等了。他和阿白的身体在诸事宜的调养下,都恢复得很硬朗,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大家都很好,惟一让我难过的是莲花,不等阿白登基那天他就雪中泛舟,高歌而去。先前他说要让美人伺候着他抽鸦片,飘**到天边,可最终无人陪他上路。因为简裳也是个坏人,她是越天蓝的心腹,当初欧阳一行在绿湖上找到我,是她将情报提供给了越家,我才遭到围剿追杀,连累青姑也被他们抓了去。还有,君山上的假神医也是她易容所扮,难怪重逢后我老觉得她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我认得她的手。
当日在君山,我察觉她的手异于医师的手。后来和她再会,心中也起了疑,但没将两者联系到一起,惹出了许多的麻烦,想想真后怕。
人做坏事会心慌,简裳怕莲花看穿她的奸细身份,又未得到越家指令,送我爹娘回探花府并无动作。越家则贼喊捉贼,竟认定莲花公子此举有诈,思度间被卒占了先机,携了两老至泽州闹事,还好我及时出马,镇压了他。
初秋,简裳和越家一门分享了太上皇赐予的鹤顶红,命丧黄泉。阿白宅心仁厚,进言说不如判罚流放三千里,但举朝皆认为叛乱者非如此不可,以儆效尤。这场局中,只有那有先见之明的越天青全身而退。
头没破大师对爱女的恶行极震动,潜心向佛,古佛青灯的为她赎罪。有时我会去看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夸我做的豆腐宴很好吃,我却老记得他对我说“爱惜芳心莫轻吐”的样子,不晓得他是否还能记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