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前,我俯身去看阿伟,我这一生当中的不可或缺与绝无仅有,请你好睡。
3.
我得说,我想钱想疯了。
那名读者再打电话时我热情极了:“正好我们报纸有情感倾诉栏目,不如我给你做个专访?登在报纸上,说不定更方便找到你要找的人呢!”
这种文章是有稿费的,折合工分200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去。
约在报社大厦一楼东边的玲珑阁见,读者果然很年轻,蓝衬衫,灰外套,背白色大包,清透爽利的模样,戴着ipod晃进来,见了我就扬起手咧嘴笑:“嗨。”
“怎么知道是我?”
“拜托,这里只有三个黑西服,两个长发颓废青年,四对情侣。”
他看上去和电话里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大一样,我铺开纸笔:“喝点什么呢?嗯,我从印象写起吧。”录音笔自然更省心,但回去我还得逐字逐句整理,200工分不值得太花费时间,我速记很强的。
男孩安牧阳18岁,高三学生,三年前爱上同校师姐,可惜她身边早有相恋甚笃的男友,两年前师姐毕业离校,他却忘不了她,一天前,他在报纸上看到她的身影。我笑:“你花痴啊,黑白印刷多模糊,你也能瞅出那是故人?”
男孩的声音低下去:“她的样子我记得牢,不会认错。”顿一顿他又说,“我答应接受你的采访,但请不要发表好吗?”
不发表我还挣个鬼钱啊,何必陪你在这儿喝下午茶,要陪我也陪阿伟啊,最近我们摩擦颇多。我没好气:“那就在报纸上打个寻人启事吧,我帮你联系,打8折。”
男孩吓一跳:“秦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呃,我只想看看她,不想打扰她。”
隔天见着拂晓,一人一客红豆沙,等待新出炉的牛角面包,聊着天。我爱吃这种面包,麦香味极浓郁,等下带几只回去给阿伟。说起安牧阳时,拂晓睁大眼:“那个师姐真幸福啊!”
“切,装吧你就。不晓得多少小生为你夜不能寐,一醉解千愁。”
“我知道。”美女拂晓敛住眉,睫毛像扇子,密密匝匝,又长又翘,是真的哎,洋娃娃似的,我若是男生就肯定想亲吻她的睫毛,她说,“可是我醉酒就愁上加愁,就老会乱想,想去死。”
连她都有人舍得相负,感情中哪有恒久赢家。渐渐地说到旧事,拂晓的前度萧郎家世优越,执意不允她在外工作,理由是“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何必受外人欺负”,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争执。灰姑娘入得华美宫殿,还得应付精明的母后呢,没什么例外。久了,矛盾无法调和,就散了。
她渴望独立,千方百计想摆脱养尊处优,我却是独立惯了,巴不得职场洗手,快快活活地做个富贵闲人。还有,我好希望自己娇小玲珑,吊在别人胳膊上说话,最好用气音!才有娇滴滴嗲兮兮的效果。我何德何能生得人高马大,我的工作又不需要我贩卖苦力,男朋友还当我任何事都扛得住,老天真挖苦人。
一城灯火,我和拂晓握别,车水缓缓,女孩从出租车里探头朝我挥手,容颜荷花般洁净。拎着面包袋子,我轻轻笑,不管怎样,我还有阿伟,16岁的初恋至今,已是9年光阴,我们说好了,等到10周年就结婚。前提是,先得攒钱买个房子付首期,合租实在不便。我有我的虚荣,不大愿意在租住的房子里,继续过着与婚前不曾有丝毫分别的日子。
回家是想和阿伟说说话的,他闷头在电脑前疯狂地杀敌,屏幕上晃来晃去,字符跳出来,是一堆人吆喝着组队。连虚拟世界也讲究合作,我和阿伟没道理连交流都匮乏。
我把头靠在他的背上,环住他的腰。他专注地盯着电脑,我等了片刻,开口了:“别老顾着玩,你不是中学生了,挣钱是正道。”
“小姿,你变俗气了!开口闭口就是钱字!你想当吸金女王啊?”
“买房能不花钱吗?既然不是含金匙出生,又不是学生,牵牵手走走路就够……”
“好啦,我知道啦!”
如果你的沟通对象摆出聆听的架势,但早早就关闭了心门,你多说何益?而这并非我们头次谈到这些。我闷了一会儿:“我去睡了。”
“哦,你先睡,我等下要屠城!”
他想不起来吧,今天是我们相恋9年的纪念日。第一次约会,是在故乡的三月,逃了晚自习,去影城看老片。是《飘》,十二棵橡树庄园举行盛大酒宴,绿眼睛的美人儿表白遭拒,她余怒未消,抄起一只杯子摔得粉碎。
那电影有炎夏的感觉,我看得入神,当白瑞德亲吻郝思嘉时,身旁的男孩握住我的手。握住了,就不再分开,那之后便是漫长岁月,直至今朝。窗外所有的店铺都锁了,所有的灯都熄着,静夜里,他的眼睛在屏幕暗沉光线里黑如深潭,我看不见他的脸。
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身子不矜贵,也是捱过苦的,我不介意打拼,但介意让我认真了的那个人不肯跟我并肩打拼。我爱的人,他是个顽童,他把一切交给了我。我向外走去,想洗把脸,在水流声里陡然记起,我拍摄归人的那个路口,在北兵马司。我真喜欢这地名啊,仿佛可以假装自己是冷兵器时代的武士,鲜衣怒马,背上斜插一柄剑,威风凛凛走天涯。
世界,我愿诚心祈祷,让我回到少年从前,下山打家劫色,经历一个美人关,再来一场桃花劫,如果命运胆敢横生枝节,我就挥舞长剑,将它斩灭。
4.
“你陪我吧,守在她必经之处,6点到7点,不会耽误你太久。”安牧阳循循善诱,“你还能趁机拍拍天光和云啊,大自然多美啊,是吧?”
男孩子面目晴朗,语气诚恳,我应承下来,连续三天都帮他找人。没能觑见他的师姐,倒是有意外的收获,老爷子扶着老妇人过马路,明明是红灯,可车辆全都为他们停留,人行道上,颤巍巍的老人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在初春的北京。我拍了很多张,命名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常见的誓言,总能带来奇异的打动。
第二天则目睹一辆别克轧死了一只吉娃娃,主人是个中年妇人,当即号啕大哭,车主百般劝慰也无济于事。我心一动,回报社时就和编辑沟通,开了一档宠物情缘栏目,市民很爱看,天天都有猫妈狗爸打电话去,要求刊登自家宝贝的照片,有个小姑娘索性冲到报社去,肩膀上趴着三只蜥蜴,前台接待吓得花容失色。
有时安牧阳会给我讲故事,无非是零碎的小心事,由好看的男孩子讲来,便添了青春的热诚和纯粹,格外动听。“她总爱扎马尾,穿白T恤,七分裤,个子又高,婷婷玉立的,夏天时从林荫道走来,不知多好看……呵呵,高一时,年级举行篮球赛,她和男朋友趴在栏杆上看。回了好几次头,她都在,我就放心了,奋力进了一个三分球,满场欢呼了,再去看她,却不见了……她没看到我进球吧……我们班拿了年级冠军,我被评为最佳球员,可还是高兴不了,她没看到吧……”
说了好些话,安牧阳跳起身:“你口渴了吧?嘴唇都裂了!我去买水!”我来不及应声,他取下耳塞,塞到我耳朵里,“我警告你不要走远!听着歌等我回!”说着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警告这个词用在此处,真令人着迷。
你不要走远。
你口渴了吧?人潮汹涌里,多平常的嘘寒问暖,却叫人发起怔来。据说Love一词源于卢巴语,就是口渴的意思。“你渴不渴?你渴求关怀与爱吗?你焦灼吗?”
是十来岁时私定终身似的浓情蜜意呢——《饿狼传说》里的那种渴。许多年前,班级元旦联欢晚会前,阿伟特地去学这首歌,我记得当天他穿件带帽兜的衣服,从楼下跑过,头发一跳跳的,到了面前,眼睛好亮地和我说:“你帮我伴舞!我们跳辣舞,震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