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十四岁时,你从我的窗前经过]
莫卡遇见章小明的那年,还是个孩子,只有十四岁。这个年纪谈恋爱确实太早了些,但是她遇见了他。
章小明则是另一个孩子。
那时莫卡家住在一楼,后窗正对着外面的田野,春天时荠菜和马齿苋齐发,葱绿水嫩,摘一篮子回来,就是一碟爽口小菜。晚上,莫卡在窗前的台灯下复习功课,月考快到了,她的数学成绩不大好,得多加把劲。
窗户半开,清风和草香扑鼻。不远处草丛簌簌地响,行人正路过,莫卡无意识地向外望去,一束强烈的手电筒光直直地照过来,她抬起手试图挡住它,刺目的光线却逼得更近了,她像照妖镜下的松鼠精,无处遁形。松鼠,她老觉得自己是这种小动物,以森林为家,酷爱囤积食物,自得其乐,挖只洞就美滋滋地过一整个冬。明明人畜无害,不过是好奇了想做做人,因此就成了逾越规矩,于是不可以。
男孩笑了,收了手电筒,敲瞧窗,打声招呼:“哎,好用功啊!”莫卡看不大清对方的脸,但知道是章小明,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书本上,留下一小块阴影。他是她的同班同学,游手好闲,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老迟到,她和他没有太多交集,路遇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喂,家里有小桶没有?”章小明说,“借我用一下。”
莫卡站起身:“有。你绕到前面来,我拿给你。”
妈妈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莫卡在找绿色的塑料小桶,奇怪地问了问,莫卡答:“同学想借。”拎起它就跑出去了。
章小明站在院子外的桔树下,莫卡一出来他就又拿着手电筒照她,她嘴上说:“你讨厌啊!”心里却愉快极了。月亮明晃晃的,这才看清楚他的行头,一双棉纱手套用条绳子拴起来,随意地搭在肩头,右手拿把弹簧刀,凶恶地拿出来晃一晃,月光下,刀光一闪,这杀手却有张娃娃脸,一点儿都不可怕。他穿的是短裤,裤腿挽起,脚上趿双人字拖,接过小桶笑嘻嘻:“都出门才想起忘带桶了,都怪我妈找我说话打了个岔,我就忘了。”
莫卡问:“什么?”
“捉螃蟹去啊。要不你也去吧?”
莫卡立刻就说:“好。”她当然知道,若是弄得一身污泥地跑回来,妈妈肯定会责备她,但十四岁的少女被异性的邀请弄得心腔惴惴,顾不上许多。
走了几步,章小明回头看了看:“你穿的是裙子,挺好。”
散花镇少女莫卡内心难明所以地跟在男孩身后,短裙是嫩黄色的,凉鞋是紫色的,在家里自然不讲究,胡乱地穿衣,这身搭配不算高明,颜色犯冲,她知道。但章小明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你穿裙子挺漂亮。”松鼠女生的心就开了花,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
桂花树街往西,大概走上半小时,就有一处溪流。天气热,螃蟹们会出洞乘凉,溪水只没脚踝,手电光透过清水照去,小石蟹就傻了,不懂得逃跑和隐匿,呆呆地杵在那里,等着被人捉。
莫卡很喜欢小石蟹,她觉得它们长得像生手打的领带结,笨拙而认真,高高地举着钳子,鼓着眼睛,做出吓人的样子,却不知有双戴着手套的手轻轻一捏,就能抓获它。
它不是对手。
章小明沿着小溪走了半里地,欢欣鼓舞地捉了一小桶石蟹,莫卡亦步亦趋,谨慎地趟水,防止被长满青苔的石头滑倒。她帮章小明拿着小桶,他每捉到一只都冲她一笑,准确无误地扔到桶里去。看着他的笑脸,她想,哦,我原来不是松鼠,而是螃蟹呀,他一照,我就呆头呆脑地束手就擒。
她不是他的对手。
[黑猫是会冷笑的]
当天收获甚丰,小桶不够用,章小明也不避嫌,脱掉衬衣,袖子和下摆都打了结,将螃蟹们统统装进去,扛在肩上优哉游哉。
“过两天拎只大桶过来,我们捉个痛快。”他将塑料小桶挑在指尖,向莫卡道别,“谢谢你啦,明天再还你!”
他说的是“我们”。莫卡的裙子湿了,用力地拧着它,妈妈准会盘问她干什么去了,但不要紧,章小明教会她撒谎。她有个好友叫李娟娟呢,她就说是上她家请教功课去了。
女孩子的友情,有时候会用于互相打掩护。
电视播的是宫廷言情剧,父母在谈话。莫卡简略地说:“我去李娟娟家问题目了。”趁被识破之前,溜回房间换裙子。她一向乖,妈妈缺乏警惕性,被含糊地瞒过了。
莫卡刚坐下,章小明又来弹她的窗户:“等着吃好吃的吧,晚安!”他的身影一晃而过,哼着歌轻快地走远。莫卡怔忪地翻开日记本,飞快地写起来,她的字匆忙潦草,跌跌撞撞,她生怕遗忘,生怕遗漏,墨水染蓝了手指,她写:我喜欢隔壁家刚出生的婴儿,虽然它的脸皱巴巴的,很丑,我喜欢家里那只养了三年的鹦鹉,虽然连爸爸也不忍心剪它的舌头让它学说话,我还喜欢吃桔子,我还喜欢你,Z。
光线居高临下笼罩在她的脸上,尽头是他的笑脸,她就只能化成一滩泥,臣服膜拜。从一开始,她和他就不是对等的关系,但谁介意呢,爱情其实是很难以绝对平等的姿态存在的,高高在上,更会被人一再追索。
哪怕他只是个贪玩的,没有大志向的农家少年,父母务农,春季挑着韭菜和豌豆到市集卖,夏天卖西瓜,秋天则是白萝卜,他家住在桂花树街东边的章村,竹篱笆后面的红砖瓦房里,养大黄狗,开垦了两亩地,像萧峰许诺给阿朱的幸福。
次日刚走出小区,莫卡就遇上章小明了。他咧开嘴笑,解下书包得意地向她献宝,里头半本书都没有,只有浓郁的香味,他两指一夹,挑了最大的螃蟹给莫卡:“吃吧,我起了个大早,刚蒸好的呢。”
书包里全是昨天晚上捉来的螃蟹,小石蟹用面粉裹了,下锅炸得金黄就能吃了,油香酥脆,毛蟹则用来清蒸,掰开来,羊脂玉般的白肉。章小明是个热心快肠的家伙,沿路都有他的熟人,碰到一个,他就停下来往人家手里塞几只,神采飞扬地解释:“我倒了一点点酒,不腥的,放心吃。”
有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莫卡,促狭地笑:“哎呀,好小子,跟发喜糖似的!”
莫卡的脸腾地红了,章小明也愣了,反应过来拿螃蟹往那人手背上一划,骂道:“就你油嘴滑舌!”
又望见那个女人了,她站在她开的杂货店门口,脚边蹲着一只黑猫。莫卡有次和它对视过,它无动于衷地瞧着她,她心里陡然升腾强烈的惧意,黑猫是诡异的生灵,它是会冷笑的,像它的主人一样,从此她对女人和猫都退避三舍。章小明显然没有她那么细的心思,见女人斜眼瞅他,就走上前,也让她尝尝鲜。莫卡在他后边,低头剥着蟹壳。
女人客气地向章小明道谢,还是似笑非笑的神色,章小明找不到话说,仓皇道:“我得上学去了。”他在女人店里买过烟,她向来给他便宜价,讲一口悦耳的普通话,对他说:“还是学生吧,少给你算八毛。”女人的店叫三颗米,别人就管她叫阿三,阿三,这名字还不错,章小明思忖道。他不晓得身旁的女孩莫卡偷偷地给女人取了个名字叫黑猫警长,所以他也不明白踢着小石子儿走路的莫卡,怎么会扑哧笑出声。
女孩子就是莫名其妙,他转头去看她,她恰好也悄悄地看他,四目相对,都有些赧然了。两人就都失了语,沉默地走着。一到教室,章小明又活过来了,四下分发他的螃蟹,还给班主任留了一小包。
全班同学都被他撩拨起兴致,男生们磨拳擦掌地议论开了,女生们也嚷着要参与。章小明是个人来疯,跳上讲台拿起粉笔画了几个草图,讲解行动方案和路线,忽地瞥见语文老师腋下夹了一大摞试卷向教室走来,哧溜窜回座位。
当晚一行十五个人在校门口集合,李娟娟也被莫卡拉到队伍里,又忐忑又兴奋地出发。每个人都带了工具,章小明将男生分组,每组含有一名女生,是重点保护对象,他警告男生们,美色比美味更重要,不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