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门
落雨大,水浸街,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
入夏以来,绿门的生意很好,秦正阳要忙到深夜才能打烊。但还是会有女孩跑来敲门,要求给她纹一只凤凰或是蝴蝶。
凤凰,蝴蝶,以及恋人的名字,是绿门里最受客人欢迎的三种纹身。蝴蝶在肩胛骨,凤凰在脚踝,清凉的夏夜,穿裙子,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段斑斓的翅膀,是附近大学的女孩们喜欢的调调。至于恋人的名字,非得要很浓烈的爱,才愿拖了那人的手,在手腕处绣上三两个字。每回秦正阳都会劝说,改用暂时性纹身好吗?用药水纹上图案,不要时拿点醋就能涂抹去掉。
没人肯听他的。在十几二十岁的女孩看来,只有用力落在肌肤,才能深刻心底,秦正阳替她们纹身,疼痛时,女孩会攥紧身边男孩的手,他叹气,他本以为,像上官婉儿那类要借助纹身掩饰伤疤或胎记的人,才应当来纹身。但总有决绝女孩非得承受痛楚,人为制造伤疤,方会欢喜。
极少有男生乐意纹上女孩的姓名,他们更迷恋刀,骷髅,和上古诡异的符号。爱情就是这么不对等的吧,此后多半会有女孩再找来,恳求去掉它们,忍受着激光灼身的痛,叫得撕心裂肺。也许没有那么痛吧,但失恋,比什么都痛,她们是想借机叫喊出来,且推说是皮肉伤痛。
更有女孩会用烟头直接烫,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疤痕。绿门,是个看到爱情的开始和消亡的地方,看青春是怎样浓墨重彩地去活,去爱,去失去。
五月是广州漫长的雨季,暴雨从清晨下起,到了黄昏仍不见消停。绿门几乎无人光临,秦正阳落得清闲,捧本杂志有一搭无一搭地看,店堂里响起小小的音乐。光线暗淡下来,他拧亮日光灯,无意识地探头一望,对面街上有行人正在嬉闹着,雨真大,却都不打伞,欢笑着涉水而过,在水洼中跳跃。
再近些,秦正阳才看清那女孩是裴绯衣,挽着男孩向绿门走来。绯衣长高了很多,穿了一条样式极简的白裙,下摆溅了泥浆,仍是瘦骨娉婷的样子,进门就说:“好冷。”
秦正阳端一杯热橙汁给她,她头也不抬地接过,喝了一大口才说:“谢谢你啊。”
她的男孩不是当年的那个。秦正阳喊她的名字:“丁丁。”
绯衣这才认出他,拉着他的手,惊喜地笑道:“是你呀,小阳哥。”
丁丁,小阳哥。昵称照旧,似乎光阴从未走远。男孩笑着问:“阿裴,你的小名是这个?”
绯衣笑,对秦正阳说:“小阳哥,我想纹身。”
不是凤凰,蝴蝶和花朵,也不是恋人的名字,她固执地,要一只蜗牛。那种一到春天就嗖嗖嗖地出没,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探头探脑,不勇敢的生物。
它不美,也不可爱,男孩激烈地反对,秦正阳却不置一词,替她拿来模板,绯衣从小就看似逆来顺受,实则固执己见。
十二岁时,他拿圆珠笔在六岁的她的胳膊上画了一块手表,二十五岁时,他在她的无名指的第三节指节上,纹了一只蜗牛。
做错事有父母原谅我,偷偷拍下拖。
散花镇是秦正阳和裴绯衣的来历和出处。那是一座古朴小镇,盛产美玉、莼菜和安静的人生。二十三岁前,秦正阳的职业是玉石厂的设计师,他对鼎沸的城市烟火不感兴趣,但他暗慕的女孩绯衣和他不同。
绯衣的父亲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清瘦单薄,和秦正阳很谈得来。绯衣离开家乡后,偶尔他会和秦正阳杀上一盘中国象棋,谈到绯衣总免不了会叹息几声。绯衣小时候营养不良,身体很差,三天两头地被父亲用毛毯一裹,扛到医院去打吊瓶。算命先生说,这女孩不应该叫这么漂亮的名字,贱名贱命才好养活,父亲见她大头长腿,特别像个丁字,顺口就唤她为丁丁,她的母亲是武汉人,说是故乡方言里,这是蜻蜓的别称。
不想日后这孩子的心果然就飞了野了,中学没读完就不想再去学校,县文工团有人说,她腿长,又会穿衣服,是做模特的料。于是她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城里寻找“真正的自己”。
“家门不幸,出了逆女。”父亲老说。秦正阳接不了话,默默地再走一步棋。绯衣生得那样长的腿,天生就是用来缠绕和逃跑的吧。她念到初二,就有男生骑着摩托等在校门口接她放学,染一头黄发,叼着劣质烟,是毫无创意的坏男生形象。那时秦正阳刚从职高分配回来,在小巷拐角处看到她,穿白裙,戴了一串水晶链子,踮起脚亲吻她的男孩。夏日的傍晚,天空水洗过的明澈,男孩飞驰离去,她脸颊微红,轻快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不时跳几下房子,嘴里胡乱哼一句歌:“人之初,为谁无过,做错事有父母原谅我,偷偷拍下拖。”
见到秦正阳,她收住脚步,朝他笑笑,算是打招呼,她的眼睛滴溜溜的圆,眼角却向上一挑,看人时老有含情的错觉。她对颜色有着偏执的爱好,年复一年只肯穿白,神情里一直是少女的羞怯,二十岁的秦正阳站在门边,看着女孩远去的脚步,忽然就想不起来,幼年时吵闹着要糖果,爬树偷桃的羊角辫小姑娘究竟是谁。
五月的茉莉开得清脆。秦正阳细心地为裴绯衣纹身,她咬住下唇,一声不吭。男孩看着她,问:“疼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男孩就放心下来,窜到旁边翻杂志,嘀咕着:“不怕疼才对了,哪能那么娇气。”
他不爱她。或者说,他不够爱她。秦正阳只觉悲怆,真爱一个人,看到她受罪,是只想替其身受,绝无半点嫌弃之意吧。绯衣从十三岁起,就不断地和不珍惜她的人来往,而他却只能旁观。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她可以爱的人那么多,却不能是他这一个。
那辰光还住在散花镇,秦正阳一纸一笔,就可消磨一下午。玉石厂的办公室是一溜平房,周遭是大片闲置的草场,裴绯衣常常在黄昏到来,提着裙子穿越及腰的菖蒲丛林,麦黄色的天地里,秦正阳立在窗前看她,信手画下一张素描,关于青草和落叶,也关于萌动的爱恋。
他是言说过爱的。在最早的时节。他在单位有一间平房,煤炉搁在走廊上,中午买了一点儿肉馅,端出来,打了一只鸡蛋进去,加入料酒,盐,味精和葱花,再烧一锅滚烫的开水,下肉丸,顺手丢进一把青菜,是再简单再美味不过的丸子汤。那天大概是农历十五六,月光明晃晃的,他盛起汤,放在案板上凉着,转身回屋去拿凳子,出来就看到那个颀长脆薄的影子正蹲在台阶上,捧着满满一碗汤,喝得哧溜哧溜。
是绯衣。秦正阳递给她一支勺子,就势坐下来,帮她把汤碗捧着,她就一只只捞丸子吃,吃到一半,勺子一丢,起身向幽暗的房间走去。秦正阳跟在后头,开了一盏壁灯,绯衣拉过一把椅子,兀自坐下来,她不说话,他就陪她沉默,相对无声。
她在暗夜里奔跑来找他,却一言不发。许久后,秦正阳去看她,她却歪着头睡着了。他把她移到小**,她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隔得那般近,他的心一动,那句话就脱口而出:“我爱你。”真奇怪,不是“我想照顾你”或是“我喜欢你”,甚至之前从没有在内心模拟过,却说得流畅无滞。
他吓一跳。女孩定定地看向他,半晌才舔舔嘴唇:“小阳哥,我渴了。”他就慌忙跳起来去倒水,她是喜欢喝橙汁的,可他没准备,他懊恼不已,只好端了最朴素的凉白开给她,她就了他的手,一口气喝完,倒头又睡过去了。
他没等到她的回音,可是他不介意。他在房间里晃**,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荣格的书,看了好长时间,还是放下了,他看不下去,半个字都看不下去,他只想抽烟。
他没有抽过烟,他只想抽烟。
他在庭院站了一夜,像个百无聊赖的词人。那夜有很好的月光,古诗里那句,为谁风露立中宵,他由此知晓,那究竟是怎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