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壹]
二十七岁前,我有许多名字,莫念远,东主,追月王,大师兄……不胜枚举。
二十七岁后,人人都只叫我铁匠。尤其是冬天,村里人冻得唏溜溜的,双手拢在袄子里,老远就跑过来,搓搓手,朝掌心呵着气,再凑到火炉前烤烤火,乐呵呵地扯几句:“铁匠,吃饭了吧?”
“铁匠,我跟柱他娘赶集去啦!你缺什么说一声,我给你捎回来!”
“铁匠,帮我打把锹!”
这个世上,很多人渐渐被头衔和职业取代了本名,陛下或绣娘,货郎或和尚。顶多再冠以姓氏,刘掌柜,陈太守,张裁缝。
在这个小村落,我是惟一的铁匠,没有人会称我为莫铁匠,那显得多余。况且,我其实不姓莫。
[贰]
我姓林,在六十一年前,它是大云朝的国姓。
一切结束于那个秋天,月明星稀,四野大风。新君的部下簇拥着他攻破皇城,逼得我的曾祖父走投无路,偕皇室宗亲阖宫举火殉国,以死谢天下。
而其时,我那荒唐成性的祖父正流连于一名清媚的歌姬香榻,幸免于难。
大火从亥时烧到了卯时,焦臭气味绵延数十里。死去的人里,囊括了祖父在人世所有的亲眷,父兄妻母,叔侄弟妹,以及他一双年龄加起来不超过九岁的幼子幼女。
斩草除根,是继任者对前任最为必须的手段,政治从不是个讲人情的东西。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的太子沦为东躲西藏的钦犯,我的祖父历经了大起大落的人世浮沉。
父母慈爱,幼儿活泼,俱往矣。故园已成他人安乐乡,笙歌达旦,欢庆无双。
一边是改朝换代,新皇登基,鼓瑟吹笙;一边是国破城倾,亲眷横死,破庙栖身,我的祖父收起了浪**的一套,判若两人。皇族的骄傲和最朴素的不甘心,迫使他咬牙一扛再扛。
困境通常会使人折堕或奋发,而谁能小觑仇恨的力量呢。
夜夜夜夜,是谁的怒火嘹亮。
[叁]
踏着一地骨灰,新崛起的王朝是大夏。
忠臣莫自满冒死找到我的祖父,他家代代忠良,能人辈出,到了他越发青出于蓝,征西数十年,战功彪炳。新君欲将其招安,他掷杯离席,铮铮誓言在殿堂回响:“莫某宁死不为贰臣!”
朝臣或死或降或逃亡,帝国的孤臣孽子在这一晚商讨复国大计。西北辽夏边境居住着数万众的青羽族,他们曾屡为辽人侵略迫害,险遭灭族之祸,幸得始帝西征时大胜辽人,将其收至麾下。青羽一族自此便归附于天朝,世代侍奉皇族,并守卫着太宗时期留下以备后患的宝藏。
这些人力和财力将是祖父复国的资本。国破山河在,人犹在,心犹在,血脉犹在!
十个月后,歌姬诞下皇族幸存的骨血,我的父亲林兴云。然而,她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背负,在生下我父亲的第三天,找了个机会逃之夭夭,于乱世不知所终。
宝藏的钥匙是一把名叫云豹的武士刀,本应藏于大内,但几经辗转,下落不明。莫自满和我的祖父多次夜探皇宫,始终一无所获。
他们在小村落住下来,韬光养晦,骑射阵法兵书史学都诸多涉猎,同时伺机广开财路。我父亲林兴云从小习武,人生惟一的目的即是他的名字,兴复大云。
我的祖父另娶乡野女子,然一生再无所出。他呕心沥血,忧虑成疾,卒于五十一岁,留下黄金白银及产业若干,遗言只有两个字:复国。
祖父的遗言亦是我一生的使命,我极年幼时就不常见着父母,被莫自满的后代莫轻离带着习武,研读兵书,后来我尊他为师父。无数枯燥的黄昏,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书,等父母归来,有时有夕阳,有时有月,有时有星,有时无所见。
五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塞外绝世高人处学习忍功。临行那天,怒雪伴着寒风,多时不见的父母双双归来。雪还在落,父亲抱起我,在檐角放了一场烟花给我看,母亲为我端出元宵,豆沙馅的,很白,很糯,很烫。
那年元宵节,花市灯如昼,师父莫轻离骑马将我送到塞北。沿途从繁华到荒凉,满城灯火一盏盏地亮了,又灭下去。母亲殷殷的叮咛响在耳畔,她说:“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是念远。”
林家的皇子皇孙啊,请你们时时刻刻念着啊,远方是我朝的大好河山。
我八岁时,母亲过世,但我不被告知。我那年轻的祖母一逃了之,而我的母亲,她以夫为天,父亲要夺回这天下,她就陪他走这一趟。
师父说,我的母亲是他见过最聪慧机敏的女子,擅剑,精奇门遁甲,博文强记,天下军事地形图直如刻进她脑海中一般。她帮父亲料理繁杂事务,连各种收支进项也均由她一手打理。
慧极必伤,母亲死于二十九岁。她想给我父亲再生个孩子,也想让我多个帮手,但难产让她没能活过那个黑沉的夜晚。
我的父亲林兴云是累死的,战备物资军需用度,要处理的琐碎烦事极多,他常常夜不安枕,数枝高烛燃到天明。我当时已回到他身旁,那日天将明未明,我在翻看一卷兵书,他吁了口气,放下笔,搓着手看向我:“远儿,爹爹今——”
一语未完,他已一手按上胸口,在我面前一口血喷出,仰面向后倒去。我肝胆俱裂,一个箭步扶住他,可再也来不及。
疯子两鬓插满了蔷薇,在坟墓上的舞蹈。从此这世上的孤儿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