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世间万物在我眼里都似不存在,只因这万事万物里,再也没有了他。
而当他陪在我身边的时候,世间万物都在我的眼里,可我当时哪里会懂得。
太多人都认为童年是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光,我也不例外。因为这美好得货真价实,走在他身边的岁月,一直绿树红花,清朗明媚。天地在那些时刻,是两个极小极小的孩童的乐园,皆是忘乎所以的愉悦。
后来人们都叫我欢美人,这是滑稽得让人骇笑的名头。假若传回师门,想必连我那已年过九旬、诸事洞明的师父都会惊诧。他们一定无法理解,昔日顽劣得鸡飞狗跳的小六,怎会蜕变成名震京城的魅惑妖男。
我想我不是脱胎换骨,我不过是,把我身当作了他。我着绿衫,从东踱到西,假装他来了;我饮佳酿,从西走回东,假装我奔去与他相会。我走去走来,我走来走去,忘记我不是他。
忘记以他的性情,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一只妖孽。
他是温静的素淡的薄胎瓷器般的,欢美人却是妖媚的张狂的惊情暗器般的。无论如何,我成为不了他,但这是我惟一能想到的,使我将他日夜携藏的途径。
即使他永不得知。
【伍】
他曾予我玲珑美意,死时犹少年。
我希望我能忘记他,真的。
但许多年来,我总在落雪的夜晚想起他,在飘雨的清晨想起他……在命中每个不期然的时刻想起他。连看见寻常人家的屋檐都会想起他,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清新得像一朵早春的铃铛,清清脆脆地响动时,弥漫着空蒙的雨意。
世间惟余青绿色。
但有时又会是深红嫣红粉红桃红。每到腊月,他就搬了凳子坐在窗边剪绣球和大红囍字,往常这些活儿都是师哥们的妻子干的,但他的手比女子还巧些,剪得又快又利落。问他,他只笑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又看不得我娘一个人辛苦。”
忘不了跟他共度的那些春节,他倚窗而坐,灯下的剪影很消瘦。深红嫣红粉红桃红,碎屑如花落在他的白衣上,我推开门,登时屏住了呼吸。
他剪着,我攒着;他调糨糊,我搬梯子;他扶梯子,我贴;他说,高了点,我往下挪一挪……
像寻常的山野夫妻,一年辛苦忙到头,一起过个自在年。
他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却蜕变成诗歌的意象,只**漾在乡愁里,回不去,追不回。
【陆】
或许是在你14岁那年分别,所以我梦见的,从来都是你14岁的样子。场景也是司空见惯的那些,山谷,绿树,炊烟。我坐在窗前看你,你在看书,毛茸茸的后脑勺憨态可掬,你将书页轻轻地翻过另一页,有花瓣飘落,你就俯身看一看,转回视线,停在书页上。
我屏蔽了关于你的所有,但你仍留存在脑海和心间,挥之不去。
自你走后,世间落满了无穷无尽的大雪。
【柒】
有酒喝,有人陪,有温热的身子就搂一搂,放纵是件很轻易的事,让自己不那么寂寞,好像也不难。只是每一个酒醒后的辰光,我都渴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能够让我抱住他,歇斯底里痛哭一场。
但是明天,每个明天,我都等不到他。狂饮烂醉,一睡如死,我借助一种放浪形骸的方式去克服关于他,却事与愿违。
我克服不了他,就像我搞不定也摆不平的余生。
我不晓得怎么办,其后我识得了金银花。那是寻常的夜晚,我和路易觥筹交错,各怀心事却各自隐藏,她是灯火中出现,大大咧咧地宣布:“这男的,我买了!”
她花一文钱买下的是当朝二皇子路易殿下,她一无所知。而其时,路易也对即将到来的爱情一无所知。他们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向着上苍安排的福缘靠近,然后许了三生。
这对沉浸在爱河里的小儿女像一面寒光闪闪的镜子,逼迫我直面了现实——我把自己的人生,败坏成了什么样子。不是命运不公,不是天意弄人,是我咎由自取。
当我看到路易眼中迸发的光芒时,我才痛彻心扉地明白,这一生我到底错失了什么。
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脖子,我被迫扭转头,看到我过往的三十余年迷离而过。看到十七岁的我歪靠在苍翠的绿树下剥花生吃,乍见小兔子轻快地自暮色里向我走来,那一刻,我的目光突地一凝,心一悸,花生可笑地卡在喉咙,如同窒息。
也看到那天以后我与他陡然生疏的三个月,路遇时,眼神往旁边一偏,匆匆擦肩而过。师父吩咐我们合作配药时,偌大的院子只有两个人相对无语的呼吸声,他本就话少,我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局促和难堪搞得烦闷不安,簸箕一掀,撂担子走人。
师哥们在炼药晒药,我凑过去,扯一株薄荷叶胡乱嚼着,东转西转,觉得没劲。又跑去后山,窜到树杆上晒太阳,可还是没劲。最后我冲着空**的山谷大喊大叫了一通,活生生地把自己折腾得没劲透了,才回屋睡觉。
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对自己的失常难明所以,又压制不下,只得起身去后厨偷师父的药酒喝。
师父是不允许我们喝酒的,理由是习医的人要保持头脑清明,人命关天吶,谁愿意把性命交给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可他自己就不同了,他的酒是延年益寿的,我们一个二个的都年轻得像迎春花,远远用不着。
但酒能助睡,这点常识我有。我蹑手蹑脚地钻进后厨,趁月色看清墙角堆了一溜烟酒坛,挨个摸过去摇一摇,抱了一坛最沉的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