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我还是想着他……
侍卫们的腿伤不轻,我们在薄荷家中停留了七天。放晴时,我随她到菜园劳作,她种了猕猴桃和碧绿的蔬菜,烹的茶混杂了水果和花的味道,有山野香。
她的笑脸像最好的御厨精心烤出的金黄色的馒头片,纯洁而朴实,散发着食指大动的喷香。她是来自母后故园的姑娘,我喜欢看她的笑,我想带她回宫。临别前夜我去找她:“你做我的王后好吗。”
她抿着嘴笑:“不,民女有了心仪的人。”
“是谁?”
“白将军。”
西域一役,令白广山名动天下,待见着面,只有更出色。女孩要爱上一个非凡的英雄,根本等闲。我和他是同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他英姿挺拔,而我是被他扛在肩头的顽童。理所当然,她爱的是他。我了然地笑:“不,你是我的王后。”
她的眸子很静,也很遥远,她不说话。我握一握剑,又笑了笑:“我不着急娶你,但我会给你买胭脂,春天时带你去看河水和桃花。”
她常穿淡色的衫子,长发如墨,像杏花春雨,淡淡的香。她做的爆炒河虾真鲜,加一小碟豆豉,我能吃两碗白粥。但是事实上,吃什么,说什么也都对我不重要,每天每年,我看着我在乎的有限的几个人都在身旁,就够了。
天下真大,人潮汹涌,但真能伤着我的,或是逗乐我的,我想留在视野内的,也就是区区几人。“或者,只有跟我到了王宫,你才能离他近点,才可以看到他。”
薄荷跟我回宫大约是这句话的作用吧。但白广山丝毫没有问起,回程时,我和薄荷闲谈着,他置若罔闻。我说起曾经遇见一只豹,薄荷笑道:“豹子是有媚态的,柔软迷离。”
我吃了一惊,我只以为那是警觉尊严的生物。我看了白广山一眼,他玄色大氅,抱着剑,懒懒地坐在马车里,看上去不像长街立马的武将,更像是周到丰润的江南才子,可不正是薄荷说的那样?
白将军,这些年来,你寂寞吗。
他三十有七,尚未成婚,听闻年轻时是颇讨女人喜欢的,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他一概不应,到了如今,也有着让薄荷心动的风采。而他见到她,是会笑的,笑得像四月的阳光和九月的桂花,暖洋洋。为着这个笑容,我得带走薄荷。
[柒]
如我所料,母后一见到薄荷就很欢喜。听宫女们说,薄荷颇有几分她少女时的神韵,我便在母后的寝宫旁边新建了一处别院,冬天时薄荷就能搬过去。太监合安替我将她暂时安置在留园,我去找她很方便。
薄荷是个聪明的人,找来兵书和史籍阅读,对时局颇有见地。她甚至帮我收罗了王兄如轩谋逆的证据,西征途中的杀手死士,刻意瞒下的求援信……全都是他所为。死证如山,我是必须将如轩除掉以绝后患的,但我不想。如轩是被幼时的我欢天喜地扑上去叫过哥哥的人,我下不了手。
年底,我将如轩和他的家族送去了西北,做个闲散的藩王。夕阳西下,他望向京那一瞥,是有怨恨的吧。可是哥哥,如果你我换位,你不会对我手软,不会对我的母后手软。经历生死劫难,白广山教会了我何谓责任,是我的担子,我不推脱。
铲除异己,瓦解权臣势力,减免赋税,我便是在这一日日的历练里,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王。大殿恢弘,母后仍垂帘听政,白广山仍一言九鼎,薄荷仍在留园等我归来,太监合安仍会给我磨好墨,无论当王还是草民,我都对这朴素宁静的生活很知足。
尽管我知道,纷争、心计和阴谋,还在无时不刻地蛰伏,但没有关系,我所要不多。如同这大云宫,它终日阳光匮乏,放晴的日子很少,天空总是铅灰色,但晚上常有月亮到来,这就很美妙。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七年,合安却在浓冬时染了风寒,拖到春天,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入春的雨水充沛,三更天了,雨点落在琉璃瓦上,我靠在立柱前,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我以为当王很快活,跟先王似的,耽于玩乐。至于治国平天下,那是我心智之外的事情。合安你还记得吗,我登基时,你劝我找点事做,我就忙个不停……祖上一代代传下的基业压在肩膀上,王不好做啊。”
合安勉力笑道:“王,我劳作了一生,我却不能放下那个人,你做到了吗?”他的神志渐渐不清,仍强撑着絮絮地说话,“王,我的家乡在四川,王,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王,我想死在家乡呢……王,雨好大,秀儿,我们得避避雨……”
合安在春天的雨夜合上双眼。在那座开满桃花的小山庄,有个叫秀儿的姑娘,穿白色衣衫,爱笑,齿若编贝。他以为成年后,就能娶她为妻,但家乡遭了水灾,家人带他背井离乡谋一份微末的生,可惜世事苍茫,他不得不受那一刀,拖着屈辱的残躯,在乱世苟活,再也无颜面对故人。
合安下葬后,我去找薄荷。她不在留园里,宫女说黄昏时她就出去了。我的心闹哄哄,便随意在宫里闲晃着,转到一处偏殿,竟看见了他和她。
他们立在城墙下,似乎是在谈论着什么。月色清寒,夜空有很亮的星子,晚风将他们的话语支离破碎地送来:“白将军,我知道你爱的是何人。”
“你知道?”
“我知道。”
薄荷的步履安详清凉,墙头的桃花一瓣瓣落在她的秀发上,她有着无比动人的背影,我在她最好的年纪碰到了她。次日清晨,我和她一同去向母后请安,当着母后的面,我对她说:“我要娶你。”
她毫不犹疑:“好。”
我吃惊了:“为什么答应?”我明了她心有眷念和不甘。
薄荷轻轻地答:“王命,我不敢不从。”
母后开口了:“是不得不从吧。”她蹙眉,“不甘愿的事情,为何要去做?你不是我,我能给你拒绝的权利。”
薄荷深得母后欢心,若向她恳请不嫁于我,母后只怕也是会同意的。可她咬住下唇,有一丝出神:“可我想给自己一个死心的机会。皇家森严,我用它来律己,大约比嫁与平民,来得更牢靠些。”她朝我笑笑,恍然是初见的模样,“瑜,我这颗心,我把它藏在这儿了。”
我握住她的手。是,我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因为我还有个梦想,说出来你不准笑话我,我想做个明君,国力鼎盛,子民安乐。
但我喜爱的是另一种生活,我要住在阳光充沛的庭院,青花瓷缸里养肥美的鱼,在花树下埋一坛佳酿,来年冬天温一温再喝,再多前尘阴霾,我都不用理会。请让我得到它,趁我还未彻底老去。
薄荷,爱而不得是怎样的滋味,我也知晓,那么,我们应该更亲近些,你得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