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一放学江嘉良就来找她。好友早就打听到他的资料,江嘉良,身高一米七八,初三(七)班的转校生,极度偏科,前天的月考中,他物理九十七,外语五十四,位列全班第四十三名。
乔和乐不在意地听着,有什么关系呢,数据大约能够概括一个人,但她只晓得,他是她喜欢的人,这就够了。周末时,她对父母谎称学校要补课,整天和江嘉良泡在一起。他带她去买碳笔,磨圆了笔头给她用,画布很贵,那就去批发市场淘吧,蹲在地上一匹匹地找,和摊主讨价还价,以尽可能低廉的价格买到白色的大厚布,拖回他外婆家。
江嘉良借居在外婆家,外婆每周六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到夜里才回。乔和乐就在下午潜入江家,常常一画就是几个小时,饿了就去楼下吃牛肉粉,加两大勺辣椒。江嘉良吃不得辣,乔和乐将牛肉都丢给他,再把他碗里的酸豆角拣出来,呼哧呼哧喝掉辣汤,嘴唇辣得红通通都不顾。
自然,江嘉良也会画乔和乐,当模特是件辛苦事,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她坐不住,没一会儿就浑身不自在,呵欠连天。那时节夹竹桃开得好,他顺手给她摘了几枝,插在她手里,她就把花朵一瓣瓣地掰下来,扔到他的杯子里,一个人玩得愉快。
江嘉良瞧着她,默默地取了一管排笔,蘸了橙色的颜料,细细地涂满了整只右手,再用左手拉过她的,两手击掌相和,她的左手印满了同色颜料,被他抓过,猝不及防地,往白墙上重重一扣。
墙壁留下两个橙色手掌,恰好是十指相扣的姿势。是他在说,执子之手。当初他被她吸引,源于她的淡静,那是极动人的意味。但好的恋爱,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她活泼了,快乐了,他看在眼里,怎样都是好。走在校园里,忍不住拉着她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根本藏不住。
她解下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示意他弯下腰,帮他戴上。这是有一年她大病一场,奶奶去开福寺给她求的,高僧开了光,而今她要送给他,予他好运,佑他平安。
恋爱太招摇,难免会遇上劲敌。有老师分别找他们谈话,都是十几岁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信奉的就是一个光明磊落,江嘉良梗着脖子,满口承认:“对,没错,是这样。”
再说,要瞒也瞒不了。同学都知道,江嘉良与乔和乐在恋爱,天天见面,还天天思念,上课时,信手在纸上画一个线条,便是他的侧面,又或是,课间十分钟,都要从这幢教学楼跑到那幢,只为看她一眼。
周末时照常相见,窗台插着夹竹桃,画布干干净净,笑容也干干净净。乔和乐安坐着,走了神,有一部电影《白色夹竹桃》,说是艳毒的女子把它浸泡在牛奶中,谋杀了薄幸的情人,故事很凄美,很痛快。正想得高兴,江嘉良冷不丁地开口了:“你在看夹竹桃?它有毒呢。”
她没吭声,他邪恶地吓唬她:“传说砍了它的枝条,穿成羊肉串,用小火细细地烤,汁液渗透到肉里,可以杀死负心人。”
“如果你辜负我,我就这么做。”这是乔和乐对江嘉良所说的第一句话。坦白说,她憋坏了。
江嘉良一怔,大笑道:“乔和乐,我老在想,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看来,你还是怕死呀,我一吓,你就投降了。”
死有什么可怕?拉丁语说,死是到众人中去,听来很温暖。最可怕的是没完没了地活着,就像被剜却心脏的比干皇叔,走在人群中,心死成灰,却还拖着那个不死的信念,苟活在世。乔和乐把脸贴在江嘉良的手掌中,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一个足够好的开场白。”
“那想要杀掉我,就是你的理想对白?”
“那是个意外。”啊,遇见他又何尝不是意外,却带来难得的精彩。乔和乐抬起头来,江嘉良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沾满了他手上的油彩,眉毛是淡金色,嘴巴是嫩绿色,睫毛一眨一眨,滑稽而可爱。他的心被温柔牵动,情不自禁地把她拖到怀中,亲吻她。
生平第一个吻发生在金黄的阳光中。只听见心跳如鼓擂,轰隆隆,轰隆隆,越来越响。除此之外,什么动静都听不见。
连提前回家的外婆掏钥匙开门的声响都没有听见。
[棒打鸳鸯,鸳鸯离散,离散时光梦一场。]
眼睛,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斗争,乔和乐的父母被请去了学校,呆若木鸡地听着教导主任的训斥。回家后,暴躁的父亲就把和乐打了一顿,从此每个晚自习都去接她放学,杜绝她和他见面。
校园里早恋的并非只有他们这一对,可他的外婆是个信赖学校的人,她不依不饶地将这一切捅到学校来,请老师协助教育,学校恰好需要杀一儆百,他们撞到了枪口。
镇压会令感情更加悲愤,因了这悲愤,反而生出无穷尽的斗志。不能碰面,那就用书信的方式吧,托了要好的同学从中周旋,捧着他的信一遍遍地读,在课间操上,隔着黑压压的身影,踮起脚向彼此张望。
最难过的时候,乔和乐想过私奔。像旧时的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落难书生,在某个月黑风高夜,拎着一包金银细软,踉踉跄跄,奔向新生活。
她是不怕的,她以为,一杆画笔,三管颜料,便足以衣食无忧,画出一个漂亮的未来。而他和她的爱情必然得以成全,且以风雅的方式存在,像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挥毫作出千古诗篇。
乔和乐几乎就要这样做了,和他约定时间,怀一腔悲壮,一腔不舍,作别这天地,这故乡,这亲人。若干年后再衣锦还乡,求得父母原谅,共叙家常。
别笑青春傻。当我们初次爱慕一个人,何尝没有想过地老天荒,岁月深长。
放学前夕,乔和乐收到了一只羽毛球盒,边角磨损得厉害,里头是一枝夹竹桃,附的小纸条写着,我会再找你。显是匆忙中江嘉良来不及写上更多,但乔和乐已然明白。
他想告诉她,他愿意把生命交付于她。爱到极致,是想用到最极端惨烈的诺言的,你举身赴清池,我便自挂东南枝,你宛转娥眉马前死,我便对此如何不泪垂。
没有人教给我们,应当怎样对待初恋。我们从书籍影视里寻求的答案,全在诠释同生共死。可父母师长却苦口婆心,忧虑重重:“爱情不该这么早。”
黄鹂黄鹂你在笑我,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现在上来做什么?
阿黄阿鹂你呀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江嘉良此后再无音讯。乔和乐央求朋友去打听,却得知,他已回北京。他的父母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不想影响到他,才将他送到长沙这所教学质量好的中学来。不料他在这儿成绩越发一塌糊涂,父母焦头烂额,只好又把他接回去。
再然后,乔和乐也被父母安排到另一所中学,接着就是高中,大学。起先她还让好友留意,帮忙代为转达江嘉良的来信。她总深信,他会写信给她,一定会。
她没有等到江嘉良的来信,甚至厚着脸皮去求过他的外婆,还换了要好的男生去问,老人家大义凛然,一概推说不知道。
他短暂地出现在她的人生里,之后就是长久的远离,当中堪堪一个多雨的春天。在想念他的时候,她就会画画,从握笔的姿势,到上色的要诀,一点一滴,全是他教于她。她不能忘却。
三年里,乔和乐画掉了几百张画布,三大箱碳笔。在一次全国大赛中,她获得唯一的一等奖,但获奖名单中,她找不到他的名字。高考填志愿时,她义无返顾选了北京的大学,专业是设计。
北京是他的家乡。
当她认识他那年,何曾想过绘画将是毕生职业?他在湘江大桥上,对她说过他的梦想。那么他实现了吗?
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是,江嘉良,我宁可用这满城葱绿,换回东边那小小一隅,你我相对静坐,身旁桑树摇晃,榆树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