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这个词很中国,珍妮听了大笑。他们三个一直是好朋友。乔治和珍妮订婚那一年,总统爸爸卸任,改当农场主,哥哥威逊开了连锁便利店,姐姐杰西卡成了学者,专门研究白色金盏花的培植。每到圣诞节,他们都很怀念玛哈小姐。
珍妮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第三年,丹尼一家回了中国,他带走了玛哈小姐留下来的书籍和那张照片,珍妮说,说不定上海会有人认识伊娃。
丹尼回上海后,在大学校园当讲师,没两年就结婚了,太太是他的同事,教法语,他们很快也有了孩子,过年时会跟珍妮和乔治通电话。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很久,丹尼升上了教授,人也胖了不少,珍妮的小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乔治的头发也不如从前浓密了,他出门时习惯戴一顶礼帽。
毕竟隔得远,他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中间又碰上珍妮的国家解体,分裂成几个小国家各自为政,中国也经受了一系列变革,一九八四年,断了联系九年后,丹尼突然打电话来,说玛哈小姐的确是伊娃。
丹尼的太太一次在古董行里挑首饰时,随手拿起一只镶了红宝石的相框,回来时对他说,原来你爱慕的女人那么有名!
丹尼才晓得,他夹在书里伊娃的照片被太太无意看见了,误以为是他的心上人,但从未点破。古董行的老板见她拿起相框,盯着照片中的人看了半天,就上前介绍道,这女人名叫伊娃,她父亲是外交官,中国的内战爆发后,他们去了台湾,几年后给国民党当了洋顾问。
伊娃是上海滩有名的舞蹈皇后,外号是玛哈小姐,顶时髦的一个人。她家住在慕尔鸣路的花园洋房里,如今已改名为茂名北路了,当年天天开派对。她未婚夫谢云轩,是当时上海滩很有声望的商人谢老爷子家的三少爷,谢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老爷子是留过洋的人,思想很开通,不反对子孙和洋人来往。
伊娃是混血儿,她脖子上有一颗小红痣,传闻说那是吸血鬼干的,因为她美得不像正常人。她和谢云轩都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穿夜礼服,喝香槟酒,长靴锃亮,在上海滩是很引人瞩目的一对璧人。
伊娃订婚次年就随父母移居台湾,但越是乱世,谢家的生意就做得越开,谢云轩丢不开家里的事,上海台湾两头跑。
淮海战役打响后,到处兵荒马乱,谢家也计划离开上海。虽然上海外滩已实施宵禁,但船只仍在夜间开航,一些军方部队和家属大规模地往台湾迁退,名流商贾用几十根金条才可能买到一张船票。
人人都说台湾物产丰饶,四季如春,战乱期间,他们变卖家产,携带妻小,登上一艘名号为太平轮的商船,忍受着颠沛流离,寻找一生的太平盛世。谢云轩的父母也是乘太平轮到台湾安家的,只剩谢云轩和谢老爷子还留守上海打点生意。
一九四九年的小年夜,谢云轩托关系挤上太平轮,打算到台湾和伊娃及父母团聚,共度春节。谢老爷子是顽固派,宁可一个人待在上海。开船没多久,太平轮和迎面而来的建元轮相撞,在舟山群岛沉没。老爷子闻讯后老泪纵横,他惟一的孙子在船难中丧生,而第二天就是中国人的除夕夜。
太平轮失事后,按官方说法,被救起的生还者不足百名,谢云轩并不在其列。但由于严重超载,旅客名单只有正式登记的五六百人,实际上船的却超过一千人,谢云轩应该是没有出现在名单上的罹难者。
遇难者的家属和太平轮所属的公司雇请船舶和飞机几度来回搜寻,还登岸至各小岛发出悬赏,派人打捞遗体,但无论如何,都没找到谢云轩。半年后,连谢家人都接受了他遇难的事实,可伊娃只肯相信她的未婚夫失踪了,还没有回家。
谢老爷子临终前,特地拉着伊娃的手说,云轩不在了,玛哈小姐,你别等了,伊娃别过脸去。玛哈小姐这称呼是中国人的一句赞美,伊娃最擅长跳西班牙的各种舞蹈,谢老爷子早年在西班牙留过学,于是夸她是客居东方的玛哈小姐。玛哈是十九世纪时,西班牙社交场上对名媛淑女的通称,画家戈雅画过的《着衣的玛哈》和《**的玛哈》是世界级的油画。
在当年的上海滩,玛哈小姐伊娃是顶出风头的。谢云轩死后,玛哈小姐终生未嫁,别人都不相信,但千真万确,她孑然一身,没有再选择任何人。
丹尼买下了相框,连同相框中伊娃的照片,连同之前那张,一起寄给了珍妮。珍妮收到后,珍惜地摆在书架上,每次经过时都忍不住要看看没落的贵族小姐伊娃,也就是玛哈小姐,看她穿**的绿萝裙,自螺旋扶梯款款而下,通宵达旦地流连于舞池。
玛哈小姐是在一九六五年去世的,珍妮回想起她用六国语言写在书页上的话,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情。
海难后,玛哈小姐独自游历了整个欧洲,最终留在出生地死去。起先她一定是时时梦见他的,她一定是还等着他的,可她慢慢的不青春了,她四十多岁了,意识到自己老了,丑了。就算他还活着,她也没脸再相见了,从她颧骨上长出斑时,她就狠狠地松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迷上了吃甜食。
若不是还想着再回到你身旁,早就对命运投降。一定是这样。当她不再奢求他的回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无所顾忌地公然地飞快地老去了。
在人生的大小关口,珍妮格外渴望玛哈小姐还活着,她想把所有细节都向她倾诉。她总记得她曾经失恋,找玛哈小姐安慰,闷闷不乐地靠在她身旁。玛哈小姐摸摸她的头,给她讲故事听。
玛哈小姐讲的故事里,有英俊的神箭手,有飞檐走壁快如骏马的英雄,还有纹了一身美丽花朵的仆人。他们都出自于《水浒传》,是东方的骑士小说,里头有写了一百多个男人,各有各的可爱。
珍妮的女儿乔长大后,也经历了失恋,珍妮也对乔讲起《水浒传》:世界上可爱的男人总是会有的,你会发现,失去了一个,这没什么了不起。
玛哈小姐死的时候四十一岁,看起来却有五十岁还不止。珍妮看着照片中衣香鬓影的伊娃,一张耽于享乐的脸,想象不出四十多岁时的她会是玛哈小姐的模样,发胖,昏睡,寡言少语,是最普通的乡下胖老太太中毫无区别的一个,她浪**奢华腐朽的好时光在短短几年就消失了。
我们年轻时,压根不会料到将来会变成一副潦倒的鬼样子。珍妮把相框放回原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惘惘地笑了笑。她的记忆中,玛哈小姐总慢条斯理地专注于植物和美食,当她听说那女孩也叫伊娃时,低声说,我喜欢能够让我做很久的事情,跳舞可不算。
说这话时,玛哈小姐甚至笑了一下,不晓得是否记起当初歌舞升平不夜天的情景。可是距离那时候,真的是过去太久了。
2011年12月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