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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还很远(第1页)

夏天还很远

我辗转万里寻找到她,只为索要她的鲜血。

从北京飞往阿姆斯特丹的行程是九小时五十五分。

在那个一年只有不到70天阳光的荷兰首都,我遇见了阿姐。那是1998年夏天,她穿一件浅绿色的长衫,裤腿一高一低,正对着墙壁玩手影,悠闲得像只淡漠的蝗虫,酒足饭饱后,把身体蜷起来享受金色阳光。

但事实上,阿姐的外号是秃鹫,而非小奸小恶的蝗虫。她与荷兰当地的黑社会有生意往来,从不与华人结交,还以光头示人,众人称她为秃鹫,那种传说中以吞食腐尸为生的凶猛鸟类。可我只肯唤她为阿姐,就像她只叫我吸血鬼,我辗转万里寻找她,只为索要她的鲜血。

阿姐的店铺开在运河边,门极其狭小,要弯腰侧身进出。据说荷兰是以门的大小来收税的,所以许多房屋都把门建得很小,把窗户做大。当我朝里面张望时,阿姐探出头来,拿着点零九小手枪,瞄着,“砰”地一声发了火,我吓一大跳,眦牙咧嘴地退后两步。

枪却并没有上膛。我推开弹簧门,门上用大号子弹的铜头串成的风铃快活地晃**。店堂并不算大,双筒猎枪,煤气灯,十八世纪英国绅士的手杖,军用降落伞,小风车……应有尽有。墙上贴着荷兰国家足球队的全家福,博格坎普的名字用水笔圈住,旁边的小卡片上详细地记录了1998世界杯的赛程。

店铺迎着西,窗外是清凉的梧桐树和自行车道,我疑心自己正身处中国一个安宁县城,在六月的傍晚,骑自行车载着喜欢的女孩去郊外看夕阳,她在后座哼一支鲜美的歌,沿途雏菊溅开。

海若便是这样的女孩,她有一双长腿,书本拿在手里卷起来,辫子一晃一晃的。我们住在川中小城,清晨雨雾弥漫,午后坐在操场上的秋千上背诵单词,晚自习后打着手电筒回家,从小学到大学毕业,流金岁月,踢踏而过,我想必然会和她相守一辈子。

然而她患有地中海性贫血症,必须进行骨髓移植,可她的血型却是极为罕见的P型血,全世界这种血型的人不超过100名,就连国内几大稀有血型库也没有储存。医院向社会发出SOS求救血源未果后,不得不向国际卫生组织求援。

通过资料搜索,专家查到有名女子即是P型血,可惜她的工作单位却证实数年前她便非法滞留在德国,听说辗转中又去了荷兰,此后便不知下落。而另外几名P型血的国际救援者的骨髓配型不合,因此,这女子便成了海若的希望。

你以前像个飞檐走壁的侠女,明艳率性,神灵活现。

我从北京飞抵阿姆斯特丹,拿着女子多年前的小照,在华人圈挨个询问,仍无功而返。快要绝望之际,在中国杂货行偶遇买花椒的女生,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她看照片,她表示不认识,倒是她身边的荷兰男伴说运河一带有东方女子和照片中人一样,眉毛下面有一颗黑痣,她找过做整形医生的他要求去掉,但它太靠近眼球,手术风险较大,最终作罢。

沿着运河寻来,及至阿姐就在我眼前,我仍是无法判别她是否就是我要找的人,除了那颗印记鲜明的痣之外。我同她聊店内的商品,她不置可否地听着,突然打断我,摇晃着加了冰的可乐,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你这只吸血鬼。”

说话间有男子推门进来,阿姐和他用荷兰语交谈,偶尔夹杂着日语。我只依稀听得懂“消音器”和“左轮”等词汇,不到五分钟,男子便随她走进店堂后面的小屋。我走到一旁,桌上放着《圣经》,随手翻开的一页写着:神啊,我心坚强。里面夹了很多照片,是极年轻的阿姐,穿鲜亮红裙,黑发如瀑,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拉大提琴,背景是洁白云朵。

男子很快离去,阿姐站在我身后,我回头,扬一扬照片道:“你以前像个飞檐走壁的侠女,明艳率性,神灵活现。”

阿姐问:“现在呢?”

“看起来像废了武功的人,别说奔跑,就连剑也提不起来,所以成天木呆呆的。”

阿姐似被触动,沉默片刻,叹口气,转了话题:“刚才那个人还得过来,忙完了我就随你去医院抽血检测。”

这就是阿姐的生活了,名义上开着不大赚钱的古董行糊口,暗里却在做枪火生意。阿姆斯特丹的黑社会如果想杀死某人,一般不会从内部找人,而是雇用东南亚的杀手,进入荷兰杀人之后就走,阿姐则为杀手提供枪支,在这一行,她已具有良好的口碑。

吹口仙气,龙就活了。

捐献者将骨髓输给患者之前,必须做人类白细胞抗原(HLA)配型,配型相合者才可以进行移植,否则将发生排斥反应,危及患者的生命。等待结果的那几天,天气好的午后,我们会在街上走走,阿姐最喜欢水坝广场一带,有轨电车和自行车来来回回,南美浪人在卖唱休息,喝啤酒,吸大麻。

在这个色情业和毒品完全合法的国度里,海鸥飞翔,歌舞喧嚣,红灯区橱窗里冶艳女郎在讪笑,吸毒者迎上来向阿姐讨十块钱。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军绿色长裤,裤管掖进牛皮短靴,像民国时期的少年统帅,骄矜中流露出一丝满不在乎的匪气。她正阔步走在1998年阿姆斯特丹的风里,街道阔朗整洁,天空是凡高笔下纯净饱满的魔幻般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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