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和思念,将我对她的情意酿得意味深长,像补偿,也像诀别——
诀别将至,尽力贪欢。
几年来,我隐忍对她的感情,只为在了结祖业后,将平和安然的生活送给她,双宿双飞,夫唱妇随。可我没忍住,没能等到那时候。
重遇是美妙的,纵然硝烟滚滚,东征西讨,能时时看到她,已是巨大的安慰。但她没意识到,她提起路云天的次数未免太多了点。偶有难得的闲谈时光,她的话题总绕着云天打转,那位当朝皇子,是多么油嘴滑舌,又是多么让她意想不到的睿智……她说得兴起,丝毫没注意到我缓缓地从她掌心抽走我的手。
一如大雪后的平原。那盛大的,苍茫的白,正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被烈日抽走了,不易察觉,但消逝不休。
在她的诉说,或是追思中,我逐渐识得了路云天。他和她,是少年对待姑娘,确切地说,是坏脾气好心肠的少年,对待他心爱的姑娘;而我对她,却是男人对女人,夫婿对娘子。可我竟忘了,她只有十五六,仍是豆蔻年华。
路云天使她在发光,她的脸颊,她的双目,她的整个人,都在发着光。而这所有,曾经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
我的爱人爱上了别人,她浑不自知,我却全然洞悉。没什么比这更难为情的,但我阴暗地不点破,藏着掖着哄着。从此在言辞上刻意强调她对我情深意重,扰乱她的思维,混淆她的想法,将她蒙在鼓里,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我老想着,这小家伙糊涂得厉害,将来可怎么好呢,现在却巴不得她糊涂些,再糊涂些,最好一辈子都不长进,还是个不经世的娃娃。
她要是永远五岁就好了……
我竟会感到怕。
一想到她会离我而去,就怕。我自诩光明磊落,但这些词好像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在一心一意地做着我不齿的事,如临大敌,绞尽脑汁,绕晕她,强留她。
嘴脸猥琐,姿态难看,半夜醒来冷汗涔涔,我是谁?剖析内心使我窘迫难堪,是我怠慢了她,让她有了别的遇见。我伸出手看了又看,在静夜里无比恐慌。我怕我有天会失了控,绑起她,把她打残,带她回家,以强行的方式留下她。
毁灭比成全更能表达爱慕。
日日锥心。我像即将饿死的人,喋喋不休地怀念被我浪费的每一顿饭,每一粒米。世人怎知,这饿死鬼也曾经是大富豪,坐享山珍海味,却食之草草。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瞠目结舌地体会到对她深重的爱意,我不想放她走。我已离不开她,即使,离得开宿命。
[拾壹]
收复河山比收复人心更容易些吧?追月王和他的军队勤力诚心,众志成城,日日蚕食夏朝的江山,战果丰硕;但另一些国土,却无可奈何,一泄千里地沦丧了。
我笃定地以为我和她必然花好月圆人长久,最好的时光在后头。
可哪有什么永远呢?
我珍惜,我善待,我亦不曾拱手相让,那么,是在哪里出了错呢?怎会令她情意不再,向旁人倒戈呢?
故人心,等闲易变。
原野失去了白雪,我失去了她。
我失去了她。
佛法里的那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原是大智之语,没有哪个人的想法会静止不变,也没有哪个朝代的江山能永固万年,世间惟天地不老而已。
——竟要在情爱的幻灭中思索了我这一路行来的轨迹。
再顺利妥当的战役,也不可能不废一兵一卒,伤亡不可避免。当城头新插了一面“林”字大旗时,小师妹的沉默更深了。捷报频传,她却不见喜色,她的愉快只在一个笑容,一朵梨花,一支小曲,一盏银耳羹……这些微小琐碎的事物上。
我又攻克了一座城池后,她眼底是刺痛的悲哀,轻轻地说:“大师兄,带我去城头看看好吗?”
城墙巍峨,旗帜飞扬,她穿蓝衣倚在风里,俯身望向城下,怅然一笑:“大师兄,你看。”
城中,挑担子的老者牵着幼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小女儿在墙角哭号,壮实汉子从自家凋敝的房子里搬出几样老家什,扛在血迹斑斑的肩上……光影间,她的眼中有晶莹闪动:“大师兄,我知你治军严谨,命令将士们在破城后也不得难为百姓,但眼下这流离失所,却是免不了的……”
分离的日子里,我的小师妹经历了什么,感受了什么,懂得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却已有……震撼。
“大师兄,我一早便知,这是你想做的事,我不能制止你。可我……”她语声微微干涩,轻叹一声,“可我……心里难过,我越来越难过。”
这便是她日益消瘦,日益憔悴的原因了。我只当她是饱受相思苦,原来,折磨着她的是战事。
她变得和我熟识的小师妹不同了,那个她,爱哭爱闹,没心没肺,但这个她,内心深处惊马怒奔——向更开阔的所在。
有人使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了,可这个人,竟不是我。
[拾贰]
入夜后,我的耳畔还回**着小师妹的声音。她在夕阳的城头问我:“大师兄,父命难违,但这么多年来,你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