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唤作铁匠,是距离京城九百里外的宁水村村民。那日我纵马漫无目的直向北行,路过此地时,经不住满山遍野寂寂梨花的殷勤相邀,我留了下来,将余生托付。
十五岁时,我住在薄刀山下,匠人们在背风处打铁,炉火通红,白雪飘飞,我觉得这是个优美的工作。十二年后,当我盖了几间房,为宁水村人打铁时,竟也像他们一般,哼起了家乡的小调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劳自得,我很快乐。
雨后空山里,梨花洁白清淡。有个黄昏,我去村东头的二花家买酒,想边喝酒边看望我的花朵们。二花的女儿秀丽喊住了我:“那个,铁匠……”
她家的酒都出自她的手,辛辣的纯谷酒,后劲很足,半坛就会让我睡个好觉。而小师妹酿的梨花白滋味是好,我却越喝越心猿意马,得动用全身的精神抵抗,一宿都失眠,难受得紧。
我在宁水村住了三年,起先无人问津,时间长了,他们也放了心。估摸着我不会走,就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了,我笑笑,都拒绝了。但秀丽不同,她有双清亮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却像什么都说了。
秋天时,秀丽嫁给了我。可我想娶的新娘是另一个,想了多少年。我们约定过,将来要生个女儿,有妻如玉,有女如花,我的人生才像样。她说还想要个儿子,虎头虎脑,舞刀弄棒,有子有女,万事方足。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少年游,仗剑江湖行四方。这是我和她的未来,但命运不给我机会。我应当为她终生不娶,否则沦为虚伪,也对不住眼前人,是吗?这并不难,我安于寂寞,甚至享受它,我不在意独自一人走完全程。
从前,我的名号是追月王,这是太天真的念头。月亮从不在过往,只在天上,可千百年来,人们仍然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回去的梦想。
谁人不明白当年不见得好呢,但那时人还在,那时宫花红。一切似乎都能重来,你我才初初相遇,你十六,我十九,我们在芳香的河边相爱,落英缤纷,江山大好,人间无一处不可奔跑。
人生一场,我带不走什么,即便是回忆。春日,雪地,梨花深处,笑语盈盈的她,我全都带不走。而时光兀自轰隆向前,四季变迭,夏花冬雪。
违背天时,将收获满野荒草。
雨打归舟的夜晚,我如常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如梨花开落。
往日不可追。
[拾伍]
我的孩儿长青四岁时,我请了先生教他识文断字,同龄的村童也来旁听,我和秀丽索性腾出一间瓦房,用来作私塾。青衫的长者,勤学的孩童们,读书声琅琅。
长青摆脱了桎梏几代人的负担和荣光,再不会走上他爷爷奶奶和父亲那条路了。他好好地坐在明晃晃的学堂,听先生讲孔孟之道,诗词歌赋,将来长成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这是他父亲最大的心愿。
明月清风,蛙鸣稻香,我对生活很满意,往事如烟,我从不让自己想起。只有一回,寒风瑟瑟的冬夜,秀丽在纳鞋底,我烫了一壶酒,长青在灯下看书。秀丽不识字,听不懂诗文,但很爱听,凑过去说:“青儿,念给娘听听吧。”
于是那阙词,叮叮冬冬地响彻了雪夜。前生的记忆,一一历现,戎马倥偬,兵火交织,纷繁回旋。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寂夜寒凉,我便又想起了她。定情时,我对她说,我爱你,年年月月,至死不渝。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认,那一定是我在说谎。
可我为了送走她,说了太多谎。不知这一句,她是否还记得?
[拾陆]
少年时的风雪里,我和她共饮梨花白,同衾同眠。
后来她是睿王妃,我是铁匠林念远。
[拾柒]
终。
2009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