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了好几家店,租了皮衣,买了猫女眼罩,一心一意地想跳好这支舞。少年时到底思无邪,再奔放的动作,也不觉狎昵,但班主任看了歌词,说太露骨,活生生地换成依我看来好不到哪儿去的《忘情森巴舞》,伴舞女孩变为6个,一字儿排开。一身黑衣改成一身黄裙,我个儿最高,她们就叫我大黄,学生时代我为这称呼别扭死了,羞愤得不行。后来学会了自嘲,才好了很多。
事隔多年,回想起整个中学时代,耳畔回**的从来是那句“爱会像头饿狼,嘴巴似极甜”,我五音不全,哼来哼去也只学会了这句。
不止是饿吧,还很渴。就像逐日的夸父,他又饿又渴,死在征途。
我们都怕死,可我们都在索爱。三天后我说:“抱歉,我不能再陪你耗了,报社的事多。”安牧阳点点头,“去吧,对自己好点儿。”
走到拐角回头望,那男孩仍候在路口,手里拎着一瓶果汁,街边小店传来粤语老歌,他微微仰起头,脸上有怅惘的神色。是否在他的往事里,他玫瑰般的师姐唱过它?
“那年住在小城,初秋的夜里,空气沁凉,满街桂花香,她和他放学回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远远地看着,真羡慕。她穿朴素干净的裙子,常常在操场一角打羽毛球,连汗都是亮晶晶的欢喜。我听说她喜欢网球,但买不起,从那会儿起,我就想着,以后要挣钱,她爱买什么就买什么,那样好的女孩,花光了钱去讨她欢心,也是愿意的……秦姿,我真想穿越回去,把她向往的一股脑地送给她,单单是看着她笑,都是值得的。”
此后好长时间不曾再见到安牧阳,偶尔他会发条短信给我,没头没脑的一句:“变天了,秦姿要加衣服。”更多的则是小笑话,一看就是随手转发。我回过一次,问他是否找到师姐,他啪啪啪给我打了一长串,说有信心会找到,届时请我吃饭,我笑笑,不再回复。
少年情怀嘛,坚持得了几时?但也许他是不同的,谁知道呢。15岁的阿伟爱玩爱闹,25岁的他依然爱玩爱闹,我不怀疑他会玩到永生里,他倒是从一而终,坚持到底。
和他说过好多回:“上进些吧。”他就发火,“你老加班,都看不见人,我不整点东西玩就太寂寞了。你别不高兴,我就这点爱好了,我又没去找女人。”
寂寞这个词真百搭。可寂寞算什么,没钱会落寞——落魄加寂寞。再说了,既然有伴侣,不勾三搭四这不本来就是基本原则吗。我想跟这个人有将来,一套房,两个人,三餐饭菜,四季衣裳。是朴素的愿望吧,他却不肯过问和眷顾,统统推给我独力完成,仿佛我要做的是浩瀚工程,是在月亮之上建一处别院。
再见着拂晓,她扭捏:“小姿,我和他复合了。”
“好事啊!”
走了太多路,才会懂得吧,能有那样一个人,怕你受委屈,怕你吃苦头,怕你太逞强,已是多么不易。别人只肯看你光彩照人,言笑晏晏,他只关心你会不会灰心,难过不难过,生病时有没有人照顾你,吃得好不好……只有自己人才会关心这些。
能被一个人意气风发地保护,为什么要说不。是,家庭关系是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环节,但将心比心,一步步地来吧。
道别时拂晓提议:“你做记者太奔波,多辛苦啊,不如去做广告?我男朋友家有人脉,你人又活络,能行的。”
“……我想想。”
5.
采访自闭症儿童是主任下达的任务,念在记500工分的份上,我没有推脱。同事扛着摄影器材,和我说着话:“真奇怪,才几岁,小鬼一个,怎么得上这个病的?”
新闻采访车开到北兵马司,无意识地朝外望去,竟看到安牧阳了,清爽的平头,牛仔裤,束着宽大的白衬衣。我让同事停车,下去和他打个招呼。不知何故,做这行接触的人不计其数,但只有他和拂晓,才让我有熟稔之感。
那男孩有双深黑的眼睛,永远带着笑,我不能忘记,在闹市街头,人声鼎沸里,他递来的音乐,以及手指碰触时的微温。那首老歌,白光的《相见不恨晚》,苍凉的女声唱:“走遍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
如我,如拂晓,如他,都在行路。拂晓找到了她的良人,而我和安牧阳,谁又能预料茫茫一生,最终会和谁携手呢。
“还没找到她?”
他不答却问:“你还好吧?”拧开一支没开的果汁,随手递给我,“发给你的笑话,都看了吧?我想让你笑笑。”
这话耳熟,我扑哧一笑。我和阿伟吵架时板个脸,他也说过。当时我木着脸回答他:“妾无所好,妾不爱笑。”如今想起这些,多惘然。路旁开着花呢,碗大的月季,碗大的疤。阿伟,你多久没逗我笑了,多久没陪我在风里走一走了?
“别再等了吧,她可能只是偶尔经过这儿。”
安牧阳笑:“那也要等。小时候,我爸教过我必须记牢的几句话,我叫安牧阳,我爸爸叫安中华,我妈妈叫林桂丽,我家住在朝阳区工体北里。这样我走丢了的话,派出所的叔叔阿姨会把我送回来……哦,他还教过另一句,迷路了,就站在原地,不要乱跑。”
暮色里男孩子笑意清亮:“她若是不跑,也不躲,总能再碰到,对吧?”
多好的年纪,18岁,才能如此义无返顾吧。而我,再也拿不出当初的勇气和热情,连跳槽都要思前想后,夜不能寐,迟迟才下定决心:“一桩事如果没有进展,不如换条路试试看,你瞧,连我也打算换行当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做记者呢。”
“啊?”安牧阳愣住,很快释然,“记者太累了,收入又不高,你女孩子家家的,换了也好。”
人人都看出我的疲累,却偏偏不是我的那个谁。我苦笑:“改变是伤筋动骨的事,我多怕失业,怕没钱付房租,怕攒不了钱,可我也想再试试看,人生大概还有另外的可能。”
“好的……秦姿,祝你前程似锦,鹏程万里!”安牧阳难得正经,竟说出了书面语。
我笑。这分明是写在毕业留言册上的话,被祝福的那个人走不出目之所及的一小块天,买不起一小块地,哪还能谈什么鹏程万里,连感情也是荆棘丛生,何来繁花似锦可言。
在医疗机构,我采访6岁女童,小洋装,泡泡袖,辫子扎得歪歪扭扭,我费了好大劲才接近她,细细将她的头发束好,她捧起镜子自顾自地看了半天,对我才没太多排斥了。但要她配合做采访,还是艰难万分,我只好和她聊天:“你最怕什么呢?”
“打雷。”她瑟缩着,惊惶地问,“嗯,为什么先看见闪电,后听见雷声呢?”
“因为光速比声速快呀。”
“那为什么光速会比声速快呢。”
我语塞。正巧安牧阳的短信进来:“看到了一对小情侣,很像当年的她和他,穿相同颜色的衣服,童话一样,小朋友一样,手拉着手,在街上游**。”
我和阿伟又何尝不被人夸为登对的一对,可惜我长大了,他还停留在原地。我只得走走停停,逢鬼杀鬼,遇佛弑佛,或者是识好人,交贵人,游魂飘飘****,东张西望,是为游**。却不知何处是岸,何处是家园。
我把小女孩的问题抛给他,又说:“我们换个字谜猜吧,大雨落在山上,打一字。”
小女孩瞪我一眼:“我还不识字呢,那你猜,看得见,摸不着,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