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雅婷找她上学时她仍闷闷不乐,小雅担心她,问了好几遍,她也说不出话,只晓得一个劲地说:“快走,别迟到了,快走。”
但时间尚早,仍能从容地相约吃早餐,进校门时,迎面就看见欧阳泉了,远远地从晨光中走过来,很普通的白色外套都能被他穿出晴朗的味道。小雅就又紧张了,恨不得扯住杨桃的袖子就要逃跑,可那人竟不偏不倚地径直向这边走来,冲她们一笑:“正说要去教室找你们呢。”
“哈,有事?”杨桃强打起精神,小雅一见他就完蛋,她得负责撑场面。
欧阳泉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两只小锦盒,看了看盒面,分发给她们:“你们帮我出板报,我闲来无事,就刻了两方闲章。你们买盒印泥,往书本上这么一盖,比写名字方便。”
小小锦盒很精致,白色暗花的底面儿,扣眼儿是小牛角,看得出来这是他精心准备的答谢之礼,打开一看,是温润如玉的巴林石,淡淡黄色,摊在掌心很沁凉。小雅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杨桃问:“巴林石很贵啊,师兄你太大手笔了,这可不好,我们受之有愧。”
欧阳泉没料到她竟懂点儿道道,笑了一笑:“我妈收集了许多,便宜的就送给我练习着玩儿,你们这两方都不贵,放心吧。”
他刻的是篆字,小雅可看不懂,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杨桃也看着自己那一方,笑眯眯地念出来:“春风十里扬州路……好句子,师兄,我喜欢!”凑过去看小雅的,“绿窗人似花……哇,师兄你可真偏心,这句也太赞美了吧!”
小雅不识篆字,这才知道欧阳泉送给她一句曼妙若斯的诗歌,登时飞红了脸,杨桃拿肘子撞了她一下,她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谢谢学长。”
杨桃居然看得懂篆字,欧阳泉很意外,她却摸着头跟他探讨起来:“你为什么要学篆刻啊?我尝试着学过一阵子,手痛得要命,还经常割到手!你刻得这么好,手指上有趼子了吧?”
欧阳泉伸出手给她瞧,小雅也看了一眼,嗯,他的手指修长,但真的有趼子了呢。篆刻绝不是一夕之功,像他这样的人,又多半比旁人勤力些,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那么,他给她们刻方章,花了多长时间?她好想知道。
杨桃和欧阳泉聊得很开心:“你问我为啥认识篆字啊,哈哈,那是初中时的事了。我妈总认为青春期的女孩心思多,心很野,就老偷看我的日记,你说这多讨厌!是个人就要有个树洞对吧,我很烦她神经兮兮,就弄了本篆刻书来看,慢慢地就试着用篆字写日记,嘿,还真灵!我妈看不懂,我就说最近在学古汉语,她简直是一个字都看不懂,很羞愧,一羞愧呢,就再不翻我的日记本了,省得自尊心受损,自卑得咧。”
欧阳泉笑道:“那现在还写吗?”
“不写了,做作!”杨桃扯过陈雅婷,“再说我有小雅当树洞啊!她人可好了,对了她很喜……”
陈雅婷吓白了脸,眼疾手快地捂住杨桃的嘴巴,阻止了她替她表白。表白应当挑个花前月下的时候啊,温情脉脉**气回肠的……搁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就太糗了吧,他会拒绝她,一准儿会。毫无感情基础的两个人,是不能乱捅窗户纸的。
欧阳泉不傻,他听出了杨桃的意思,却什么都没说,略略含笑,说自己还有事,转身就走了。杨桃挺失望的,愤愤地跟陈雅婷说:“陈汪汪,他也太没礼貌了吧!一点都不风度翩翩!”
小雅给欧阳泉开脱:“他也才十八九岁,你不能奢望这个年纪的人能把事情处理得更老练些,那得阅人无数才办得到。”
杨桃怪笑着:“哇,这么快胳膊就往外拐了呢!还帮他说话呢,啧啧啧。”
小雅不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锦盒,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味着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仿佛有一朵大花,在心头缓缓开放,任何一瓣花瓣,都舒展自如。
绿窗人似花……他是在说她很美好吗?那么静谧安宁的一个剪影,是他心中的她吗?第二节课她就坐不住了,拉着杨桃逃课去了图书馆查资料,这是她没学过的诗句,她得搞清楚上下文,才能研究出他在刻闲章时,到底在想什么。
杨桃笑她:“可能他随便挑了一句适合女孩子的诗而已?你想多啦。”
“你想多啦”是陈雅婷最讨厌的说法之一,这意味着自己被敷衍,对方连哄一哄你都不愿意了,索性拎出一句话来打发你:“是你想太多。”父母吵架时,她就经常听到这句话,对它深恶痛绝。见杨桃不肯同行,她第一次勇敢地逃了课,去图书馆查了个究竟,连杨桃那句诗也不放过。
然后她坐在窗边静静地叹气。“春风十里扬州路”乍看很平淡无奇,似是一句写景的闲笔,但结合全诗来看,就蕴含了朴素真挚的情意了: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诗人温柔地描绘了一场遇见,那个姿态美好举止轻盈的姑娘像一朵美妙的豆蔻花,令他看遍扬州城十里长街的佳丽万千,仍觉得无人能比得上她。相比较之下,“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就显得有点潦草了,简直就像是买上两颗糖果,随手打发小孩子似的。她托着腮在诗书前坐了很久,仍不得要领。
他到底是无心拈来的诗,还是有所暗示?他那样的人,做什么都是严谨的吧……可他和杨桃?不,杨桃这人藏不住话,若和他有所往来,她不会瞒她。就她所知,几次碰着欧阳泉,都是二对一,自己次次都在场,倒看不出什么名堂。
嗯,杨桃顶多比自己话多一点,可她在谁面前都那样。陈雅婷把右手按在印章上,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杨桃历来比自己成熟,她说是她想多了,那就是吧。欧阳泉只是从诗书里挑两个很美的句子,如此而已。
一定是这样。
是要到一些年后,陈雅婷才会懂,学着自欺欺人,学着搪塞自己,已是一个女孩最初的苍老。它能规避伤害,但那只是一种按捺,只因更大的伤害还在后头。
真相是残忍的,但人生本身就是残忍的,无计相回避。
晚自习时下起了雨,不大,却足够惹人心烦意乱。刚考完了地理,同学们都如释重负地闹开了,顺便打发着放学前的时光。陈雅婷买了印泥,将所有的书本都盖上了章,怎么端详也不够。索性抓来自己最心爱的笔记本一通乱盖,触目惊心的红色,全像是滴血的誓言,简直有点儿恐怖。她把它摊着,若无其事地找来广播台明天下午要播送的两篇稿子来读。
班主任和学生家长谈事去了,教室里一片混乱。因为要考试,杨桃向电玩城请了假,她没带伞,也懒得提前走人了,向男生借了一本《笑傲江湖》入迷地看。她喜欢令狐冲,每到他出场就兴奋不已,正看得起劲,停电了——
学校甚少停电,调皮的男生顿时就闹了起来,怪叫着吓唬胆小的女生,很是吵嚷。有人摸出蜡烛点着,却被大家一致斥责不讲公德:“光线太暗,看书会瞎的!黑夜多好,这叫气氛!”
“快,吹灭了!我们来玩击鼓传花!”又有人提议。
“黑灯瞎火,人间极乐,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