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以前要的不是这种以后
道友们都远走,这江山,近来不似旧温柔。
导演刚过完元旦就向秦琪辞行,他是候鸟习性,要回到温暖的南方过冬。一伙人就又在和平里喝酒,陈定邦要陪新婚妻子,不到十一点就撤了,他在东边另有新房,买在CBD区,他年轻的妻子在大望路附近上班。
上次见面时,陈定邦借酒意向秦琪倾尽前史,他不便带进未来的东西,必然要找可靠的树洞安放。出国一趟后,他明显变了样,仍像浪子般风度翩翩,但笑容里只余温煦,不含桃花了。秦琪和他干尽杯中酒,这善笑的男人曾经以浪**子的坚决,躲避众多女人向他索要的安定而避走天涯,可在他36岁这年,他抛下了他的光芒,他的夜礼服,转而去当个平凡男人,并将为孩子的入托焦心,拍着肚皮笑称发福令人苦恼。
娶妻生子,男孩回家。喝的是白酒,秦琪像老农,爱喝的是白酒,经喝,一点点就能咂摸出绵长滋味和许许多多的话头。在校园里她也爱买白酒喝,熄灯后的夜晚,应急灯亮着,三姐在讲电话,语调婀娜婉转,四姐在看名人传记,大姐在为考研做准备,秦琪呢,嚼着兰花豆和花生米,喝小瓶的双沟酒,越喝越清明,双目炯炯地做听力训练。
如果没有酒,日子怎么过。信宇却说:“阿琪,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他跟她诉苦,“导演让我别受你的影响,按自己对电影的理解来写,但我越写越苦闷。”
陈定邦的婚礼下了血本,光是1982年的茅台就弄了十几瓶,见电影班子都爱喝,多留了两瓶带过来。一打开瓶盖,醇香醉人,秦琪势利鬼,很爱惜地喝着,心情也愉悦,好脾气地说:“我提供构思,你作出取舍,截取最有价值的呈现给观众就行了,小弟,别把外行的话太当真。”
信宇苦着脸:“太多了,烦。布莱希特说,有能力那样改才有权力那样改。我这个编剧是没有权力的。”
电影成全的通常是导演的梦想,不是讲故事的人的梦想。导演过来了,对信宇说:“阿川和琪琪的从前是为演员讲戏时用的,对我有用,但电影会选取犯罪作为开端切入,旁枝末节都得砍,你做的工作是往前推进,不是大量运用闪回或旁白。”
批评得尖锐,秦琪缩着头看信宇。导演是心太急了,转向她道:“阿琪,我没在否定你,你讲的也很有帮助。我请个演员来,扔给他几张纸就行吗?电影不是小说,没法大段心理描写,但心理必然影响表情、神态、举止和情节,演员搞不清角色的来龙去脉性格成因就演不对。”
秦琪一知半解,她没想太多,她只懂演员弹个烟灰或回个头都是内心戏:“也就是说,演员要展现的是人性,不是走台步,耍帅斗狠卖萌就行。”
信宇嘟哝着:“耍帅斗狠的是你,把我指挥得团团转,还不忘在导演面前卖萌,他什么都依你,唉。”
导演哈哈笑着走出去了,秦琪说:“我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醋味啊,你该庆幸我是观众,不是导演,否则你会被折磨得好惨。”
她这个观众有建议权,会从“观众想看到什么”出发,而编剧易从“我想表达什么”出发,信宇和导演磨合了好几个月了,可障碍一来,仍想发牢骚,信宇说:“你就算只是观众也是强权派,陈老师度蜜月不在的那些天,我们编剧组集体都疯了,前后写了六稿。昨晚大家还说,你个北姑后来居上,比我们这帮跟导演更长的人都得宠。”
“那是因为我比你们都有男人味吧。”
小编剧涨红了脸,这个北姑太口无遮拦了,怎能公开地调侃一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对着她假意挥出一拳,大声道:“打倒你个女魔头!”突地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秦琪,发自肺腑地认可了她的自我评价,“如果把头发剪短,倒是很虎头虎脑。”
秦琪喝着茅台直笑,2009年之前她没留过长发,一次到客户公司调测,接待她的前台小姐特意要了她的手机号,当晚就约她出去玩。她太忙,推了好几次,有天对方发来一则很长的短信,幽怨地问她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秦琪扯着短发很过意不去。
大学时也有女孩子向她示好,她一钻实验室她就帮她打饭打开水,早早地在车棚等她。秦琪哭笑不得,澄清她对女生没兴趣,女孩子说:“可你也没跟男生谈恋爱啊,你连江川都不要,可见……”
“你弄错了,是人家看不上我。”
女生追上她,不屈不挠说:“可谁都知道,他喜欢你。”
“我是当事人,还是你是?弄不清的事别乱评价。”
这件事被阿米知道了,很是笑了她一阵子:“你还真是男女通杀啊,就不匀个给我用用?”
“男和女,你要谁?电话号码都给你。”秦琪不知多郁闷,男和女都不是她的,但谣言传得连外系都在挤眉弄眼。她最恨枉担虚名了,她和江川到最后仍是君子之交,却没人信。
真的,一对男女在人海中相逢,成为情侣的几率并不大。纵使情愫暗生,或净化成兄弟姐妹,或升华为亲朋好友,偏生不会固守在情侣的身份上。老实说,秦琪看了信宇他们的第6稿,她很失落。他们落入俗套了,将琪琪和阿川捏合在一起,得知真相后反目成仇。
不,不该是这样。他不是罗密欧她也不是朱丽叶,搞什么世仇情缘,他们最多坐而论道。导演也不满意,他在电脑前看完信宇的故事,眉头紧锁,烟抽得很凶,末了说:“不对,你写偏题了,电影的主题不是他们之间的较量,你写的调动不起我的兴趣,更别说观众了。”
“相爱又相杀,不也很受欢迎吗?”信宇据理力争,“好莱坞比比皆是,杀手爱上了目标,大盗为猎物的女主人金盆洗手。”
“但好莱坞诞生不了基于炒房团的故事。”导演拿过信宇在纸上画的草稿,“你们几个煞费苦心地为阿川和琪琪的相恋设置若干煽情的桥段,很肆意汪洋,但对我没用。”
信宇他们被打击地体无完肤,陈定邦都在换鞋打算走了,折回来说:“就算写感情,也别这么浓墨重彩吧,它会冲淡你的主题。克制,节制,懂吗?”
秦琪不说话,信宇才22岁,22岁的美籍华人是不懂东方式的含蓄坚韧的,也不懂中国背景下的人情。一边陈定邦还在忙导演另一部电影,一边又是投资人三不五时的催促,可导演连剧本都没磨出来,他自己也写了几个版本,但总有欠缺。秦琪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屋子沮丧的男人,她总算明白何以不愿弃了原职,投身电影业了。
在她的行业里,一定的范围内,她能占山为王,享有不容忤逆的王权。可电影业不同,即便是导演和制片人,都得仰人鼻息,不过是职权略重的螺丝钉。
人做不擅长的事是会吃力的,导演也不例外。他的社会阅历救了他,但底层人的生活不是他能切肤体会,连他都捉襟见肘,秦琪自问没胆量孤注一掷去帮他。她问过导演,既然在艺术片上成绩斐然,何苦要进军商业,弄得焦头烂额,导演说:“艺术片暂时调动不了我的热情了,想做些更有挑战的事。”
秦琪又转起了笔,这项运动的好处是,除了笔,你没有对手,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所以她不爱电影制作,电影处处受限,不是她说了算。导演笑:“你问阿邦就晓得了,每年长假北京的人多得挤破头,各大景点都爆满,但他一旦有假期,绝对会离开北京。太熟悉了,不稀罕了,是不是?”
“哦……可是导演,值得拍成电影的题材太多了,像你这种家境优渥的人碰什么百姓疾苦?夏虫不可语冰。”秦琪说话不客气,但导演把她当朋友,不和她生气,笑笑,“是,我高估了自己,我确实涉足了我很陌生的领域,不是天赋和顿悟就能办到的,得有真实的感悟才能拍沉重的宿命,不服不行。可是阿琪,拍出厚重感才是我毕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