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跳岩的时候,我正在离开她不远的地方儿躲着。我看见她,她没有看见我。敌人一走,我就下去找她—唉呀,她头上、身上,尽是血,她还在笑嘞!她身上摔得可不轻,鞋也丢了,一个什么钱包包也不见了。我扶着她光脚走到我老母亲那儿去。我老母亲把她按在被窝里,去给她扯草药吃,她还嘴硬嘞,说她自个儿可以去扯。她还没有休息下来,一休息下来,我看她明天就动不得了!有一年我摔了跤……”
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摔得满脸是血她还在笑?接着人们都埋怨起自个儿来了,说:早就应该叫张老师到游击组来;说:苇沿没有武装;说:我们游击组没有尽到责任……
我说,第二天一早去看看她。可是到了半夜,我们游击组奉命转移了。离开了这条沟,往东,走了十几里,过大川,到了另外一带浅山的山沟里,完全脱离了大白山,在那儿掩护一条临时的运输线。
接着几天严寒,刮开了雪风,下雪了。附近有一个老太婆冻死了。游击组的人们关心他们的女教师:这么一个全身受伤的人,怎能受得风雪的袭击!于是找了一副担架,派人去抬张云莲。下午,担架回来,出乎意料之外,她不在段国璋老母亲那儿,说她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着急地向四面八方打听她的下落,几天都没有找着她的踪迹。最后,找着一个最近才从张云莲躲的那带地方来的妇女。我问她,她说:
“她看见我要下大白山,就要和我一块儿走,说要到苇沿去。风又大,又是雪,她浑身上下又都是伤,东倒西歪的,我劝她回去休息着,不要自讨罪受。她才不听嘞!我们一路到了苇沿才分手。她真行,连鞋子也没有,硬挺着,连呻吟也不呻吟一声。”
那女人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儿。到苇沿去问,苇沿的人们说,没有看见她。从他们那儿只晓得也是在那天拂晓,敌人到了苇沿的。苇沿在那之前的几天被敌人烧了,人们全都住在山里。那天,启明星刚起来,人们起来把沟里的冰抬回家去煮饭来吃了,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给孩子们喂奶,敌人就来了。关于张云莲怎么跑出去的,他们也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也正在打听她的下落呢!
几天以后,我们又移动了,走得不远,还是在那一带浅山里。我们选择了一个最僻静的小庄院。一进院子,迎头看到张云莲。她额上、脸上,长满了伤疤,原先那粗犷、朴实但很固执的脸,更显得固执了。走起路来,她还是有点不大灵活,但是精神却很好。游击组的人们就在院子里围着她站住了,还背着背包,背着枪。一阵安慰的、问讯的、自责的、奖励的、代表着各种复杂情绪的语言,倾泄而出。这是蕴藏了很久的各人内心的思索。
原来她被一个老太婆死死拉住,说她的伤不好,不让她走。老太婆就不离开她。最近老太婆转移到这儿来,就叫儿子把她抬来。她正说她的伤好了,要回转苇沿去。
她看出了大家对她的关心,她这样说:
“你们不要操心,日本鬼子搞不赢我的。他和我们不同。要不,他早就把我捉住了。那天早起,我还在窝铺里就着人们煮饭剩下来的火烤手嘞,人们都走了,我看见黑影影的一群人奔来,觉得不对,问:‘谁?谁?’没有开腔,对直向我跑来。我立起来,抓起背包就跑。他们开腔了:‘不要跑,不要跑!’果然是日本鬼子!我还不跑?哪个愿意叫他捉住当俘虏?我跑上山,他们就追上山。嗨,我看他们糟透顶啦,总想捉个把活的才对我们有办法。要不,他为什么不开枪?我上了一个小坡,再上一个小坡,看见了一个酸枣林。我想,酸枣林里到处是刺,到处是乱石头,我敢进去,看你敢不敢进来!我就钻进去了!”
我们都知道苇沿背后山边那酸枣林,酸枣树又多又密,横的,顺的,高处,矮处,尽是刺,又密密地长着山草和一些不知名的草藤。除非带起全部家具,磨得很快的镰刀、斧子、叉子,从边上砍起,才能踏进它的范围,窥见它内中的秘密。那里头简直是一个乱石窖。酸枣树的本领就在这些地方,仿佛越是乱石窖,越是利于它的生长。难怪它长得那么硬,它的刺那么多,那么尖锐呀!说到她钻了进去,有人忍不住说:
“我的老天爷,那是连狼也不敢往那里钻的呀!”
她笑起来了:“可不,要不我为什么说‘我敢进去,他们不敢进去’?他们果然不敢钻进来!只在林头打了两枪。枪没有打着我,我也不躲他的枪啰,就一直钻。钻过了酸枣林,又上了两个山坡,前面又是一片密密的酸枣林。我说,不要紧啦,我也不要钻酸枣林啦,顺着路走吧!哪晓得撞上了他们插过来的哨兵了,看见有人就喊:‘不要跑,不要跑!’我马上就又钻进酸枣林里去。这个酸枣林才大嘞,衣服挂破了,背包也挂脱了,手上、脸上湿漉漉的,在流血,我也不管它了,‘我敢进来,你不敢进来!’只钻我的。跑脱了,我就一直往大白山顶上走。
“上了大白山顶,太阳刚刚冒出来,我回头一看,已经离开敌人远远的了。我想啊,我们这种人是和别人不同的。难怪红军可以过草地,冀中的人可以钻在地底下过日子!我们受得了的,别人就受不了。要是调换一个面儿看,我来捉他,那他就算钻到火里去,我也要钻进去把他掏出来,看他断气没有。难怪我们八路军打仗那么勇敢啊!这么一想,我心里头好痛快呀!我就顺脚朝西走。
“边走,我边在看,要找你们嘞!哪晓得日本鬼子来了,你们走了,我一个人都看不见。我想,到了大黑石岩顶上应该可以找到你们。到了岩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见着。打下一望,下边是长满了草的陡坡,草干了;再往下是没有路的深谷。半坡上尽是些圆圆的黑石头。从岩下边吊起一条丈多宽、五六丈长的冰壳。唉呀,冷气逼人,连一只雀鸟也见不到。我说,该下山去找你们了,一回头,嗨,日本鬼子就在我背后。他们是四个人,张开手,大步向我围拢来。看见我看见了他们,就喊:‘不要跑!不要跑!’我转过脸来,向下一望,无路可走了,一个想头抓住了我:‘我跳下去,他们就把我没有办法了!’我就往岩下一跳,心想跳远点,好落得下去些,但是已经身不由己了。你问我怕不怕摔坏了吗?我没有这么想,我的心是放到‘我有办法,他没有办法’上面去了。我只觉得冰壳悬在我的头顶了,大约我是摔在冰壳上面的;我又觉得我落在陡坡上了,在一直往下滚,—后来我就昏过去了。
“醒转来的时候,我听见敌人在打乱枪。头发盖住了眼睛,伸手一掠,我才看见满手是血。我落在两个大黑石头中间,是个很安全的地点。我躺着不动。顶上的乱枪停止了,一切静悄悄的,我又才想起来:‘我敢下来,你日本鬼子就是不敢下来!我们这种人就是和你不同点!’我就笑起来了。你问我当时痛不痛吗?我当时也不觉着痛,只觉得头上的血热呼呼地往下流。我也没有去管我的手、我的脚是不是残废了,想这些,那是后来,后来的事。”
她说完了,大家还是没有动,还是背着枪,背着背包,围着她立着,仿佛还要听她说什么。段廉叹了一口气,说:
“张老师,亏你那时候还笑得出来!”
她笑了,没有答说什么。那张粗犷、朴素而显得很固执的脸孔上展开了坚强的、胜利的笑。
……这天,是我们游击组最兴奋的日子,大家准备了一顿好饭招待她。但是,当天夜里我们又奉命移动,回到原来的地方。她也没有马上回苇沿去,区委书记知道了,留下她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