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枪本来就瞄准这条路的,只要我扳动枪扭,它立刻就会冲到这条路上来的。但我并没有能够马上射击。
它的模样,使我忘了打枪,倒不是因为怕。打过仗的人就知道,面对面对着敌人的时候,是不会害怕的,我在看它们是那样漂亮,那样生动。当然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感到那是好长的时间,是呵!那是千不该万不该延误的千分之一秒,怎么能够以平常的时间,哪怕是一年吧,来和这交换得了呢?
一经醒悟,枪里的火药就爆发出了一股烟,我亲眼看见前头这只老虎的肚皮上穿进什么东西一跳,然后它就扑向我们来了。后面那只老虎,往后挫了一挫,有些惶恐。
我不由得把身子一矮,藏在石后,老虎从我头上扑了过来。接着,我听见一声铁器磨擦的声音,回头一看,一幅永远不能忘记的情景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舅舅的枪放在地上,他两只手拿着把钳的把子,而老虎的颈子夹在钳里,把钳随着老虎的冲劲,歪过去,断了,老虎就落在舅舅面前,对着舅舅张开了嘴。舅舅的右手一下子就伸进了老虎的嘴里,左手抓住老虎的颈子,两脚蹬着老虎的胯骨,身子巴巴实实贴在老虎的肚皮上。
老虎仿佛受了好大的刺激,但跳不起来,也站不起来,就在地上滚;舅舅也没别的动作,就只是和着它滚。滚了一转,舅舅在喊:
“拿枪打脑壳!”
我站起来,拿起舅舅那支还没有打的枪,但老虎和舅舅已经滚到岩下的土台上去了,他还是那样缠在老虎身上,还是那样滚着,我不敢开枪,怕打着了舅舅。
我束手无策,只得喊叫:
“救命呵!老虎伤人啦!”
连着喊了几声,我拿着我舅舅那支枪,跳下土台,追我舅舅和老虎去。
我已忘掉了另外一只老虎,另一只老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现在估计,它是吓跑了。我也不再害怕和舅舅缠在一起的那只老虎了。大约那是因为那只老虎,已经不成为一只老虎了,舅舅在它身上缠着,它不是那么可怕了。大约还更是因我舅舅缠在它身上和它正在作着生死搏斗;舅舅是我的亲人—我最喜欢的亲人,不,我现在想起来,哪怕就是一个其他的什么人也一样,我不能见死不救,哪怕是更可怕些,我也要去救的。事后我想到,倘若老虎终于战胜了舅舅,我是来不及退下去的,也会让它一起吃掉的。至于那些,更不在我忧虑中了。跳了三层岩,我刚刚追上舅舅和老虎,舅舅和老虎又滚到下一层去了,我也跳了下去。舅舅看我这样勇敢,也很高兴,就说:
“拿枪打脑壳!”
我还是不敢打脑壳,怕伤了我的舅舅,围着转了一转,朝着它的屁股放了枪。
老虎更急地又一滚,又连着舅舅滚了下去。
我跟着跳下去,其他打山的人们也跑拢来了。几把抱钳,同时伸过来,前前后后把老虎钳住了。以后的情况,我想不多说你们也会明白的。剩下来,非说不可的是一根木头插进老虎嘴里,舅舅把手从老虎嘴里拿出来,一跳,就离开了老虎。
棉袄的袖子烂了,手臂上流着血,有一条寸多长的肉血淋淋地吊着。
打山的人们,没有多注意他手臂上的伤,他也没多注意,只笑嘻嘻看着在地上死命挣扎的老虎说:“看你再凶吧!”
舅舅还用左手臂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把我浑身的汗都整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没有别人了,我说:“你看,老虎好厉害呀,把你的手臂咬成这个样子!”
他笑了说:“这不是咬的,是我和它打滚的时候,在它牙齿上挂的。咬,那还行?嘴一搭,手臂就没有了,那才不能叫它咬得成呢!”
这时候我才想起问他:“你为什么要把手伸到它嘴里去呢?”
“你问这个?我不把手伸到它嘴里去,你、我两个人就都完了。记着吧,这就是打虎的诀窍:抓住它的舌根。大家怕老虎吃人,你抓住了它的舌根,它的嘴就合不拢来了,它还能吃人吗?
“就是要靠那么一下,它嘴一张,就要伸进去,晚了不行,早了也不行。抓住它的舌根,贴在它的肚皮上,它就咬不着你,连爪子也抓不着。就是滚坡跳坎,它比你重,它总会在下头。不懂这些,就不要打山。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办打虎训练班,光记住我这个故事,你也打不了老虎的。那里头的道理还多得很,我所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一点:‘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要抓住老虎舌根。’”
他一说起头,就没有一个人插嘴,听的人越挤越多。他讲完了,大家还没有散,静悄悄的,只听见人们呼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