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夜夜下西庄
贾希贤他们把羊哄到山沟里,在一个枣树林里歇下来。贾希贤和贾希顺的劲头儿下来了,坐在树下,脱开衣服,乘凉。贾希贤躺着,骨头架子都象散了似的。贾希顺在给围上来看的人们讲他们怎样赶羊的,人们笑得打跌,都去看羊。羊到沟里,就散开在坡根吃草。有过数的,有捏捏它肥不肥的,有猜它是哪村的,都说贾希哲他们了不起。贾希哲的老父亲也来了,把枪交给贾希顺,跟人们说:
“这不吃紧,年青人腿快,心眼儿灵。不说这个,要有人带头呀,二三十个日本鬼子就别想进这沟里来!”
人们都信他的。正闹哄哄的嘞,陈国儒拿两对水桶,他两口子一人挑一担水来了。他的劲儿正高嘞,回来的时候儿,他见羊跑累了,就去叫他老婆子和他挑水去,要给羊饮水。打他爷爷起,就没喂过这么大群羊。人们都笑话他:
“看你两口子心眼儿好齐嘞!”
又说他老婆子怕他累坏了:“呃,人家心眼儿疼嘞,不要说了!”
又有人说:“别看陈国儒傻里傻气的,人家心眼儿可好嘞,你看,他就舍不得给老婆子挑大桶,自个儿拣大的挑!”
陈国儒老婆子和他一样,长得胖胖的,不大言语,再老实没有的人。他两口子不会开玩笑,只说:
“羊渴坏了!”
人们不散,沟里闹哄哄的。打游击以来,人们就没这么快乐过。
后晌,贾希哲和贾国才打区里回来,说区长说,挑两只肥的杀了,给游击组会餐。羊,调查看,有主没有主。有主,送给原主;没主,送区上处理。人们都说区里办得对。游击组的人更乐得要死。那两个姓陈的小伙子,他们没去,也高兴,就跳出来动手杀羊。看的人也挽起袖子帮忙。贾希哲和人们讲抓放羊的,和夜儿黑间打枪的事儿。人们有挤着听的,有评论哪只羊瘦,哪只羊肥的。贾希贤躺着睡着了,贾希顺和老父亲坐在远远儿一棵枣树下抽烟,在聊些什么,人们都听不见。只有陈国儒乐得厉害,把这只羊摸一把,又把那只羊摸一把,也没什么话说。中队长抱着娃娃也来了,就是哪儿也插不进嘴,坐在一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不走。天黑,游击组把羊肉煮熟,拿大碗盛起大块肉,汤上漂起指头厚的一层油,送给村里人们。一个端起一大碗,就着黄生生的玉茭子饼,蹲在窝铺跟前吃。陈国儒也舀一碗,拿上个饼子,要吃,头一口就吃不下去。嗓子眼儿象关了门儿似的,肚子里就象盛满了羊油。他放下了,蹲在一边。
贾希哲说他病了,要请医生。他说:
“可别!我就是这么个货。头一年闹减租,我也什么都吃不下,饿了我一天半。”
给他作上面条,他只闻一闻就放下了。再给他煮上大米稀饭,他就理也不理。
贾希贤笑话他:“你这是光出不进嘛!”
他找不着话说,只笑一笑。
第二天早起,也吃不进,晚饭也吃不进。第三天才开胃口。
东庄游击组,从此以后,每天吃罢晚饭,每个人就自个儿到贾希哲窝铺跟前,商商量量,下西庄去。这个游击组就这么靠着行动组织行动,战斗组织战斗,搞起来了。这个游击组,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武装。
他们坐着,聊的是庄稼;走道儿,商量的是庄稼;睡觉,梦见的是庄稼;在一块儿就不说一句姐儿妹子占便宜的话。有时候儿,也为一件小得太小的事儿,争吵得脸红脖子粗,好象要垮了似的;抽一锅烟,又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他们不是叔伯兄弟,就是乡里乡亲。
月亮圆,月亮缺;多通夜明,通夜黑;也有半明半黑夜。东庄游击组天天黑间下西庄。直到冬天,日本鬼子退却,三个月里面,他们只有两宿没去,有一宿是掩护合作社运布匹,有一宿是白天打了一场非常凶的麻雀战。
每遭进村,都碰上日本鬼子吆喝。他们也学会:日本鬼子吆喝就趴下,不吆喝了又前进。人们说,他们进村是贾希哲走在顶前头,转弯抹角,都挺有讲究。象兔子般立着耳朵,象鹭鸶般俯着身子,象门神般紧贴着墙。该快就快,该慢就慢,该跑就跑,该爬就爬。贾希顺走后边,照顾大家,贾希贤却一直爱直着身子走,还带几声咳嗽,后来还率性把跟他上下不离的一条大黑狗带上,到那日本鬼子住的街上也是一样。贾国才和那三个姓陈的都是看贾希哲行事儿的。贾国才,人年青,心眼儿灵,又见不得人家有好处,见了就学,挺听贾希哲的话。进村,他是挺好的哨兵。站在日本鬼子门外大树背后,多会儿不叫他撤,多会儿他在那里。陈国儒的埋头苦干,谁也别和他比。拆堵墙呀,搬块大石头呀,就他自个儿干,也不吭气。那两个姓陈的小伙子么,手脚灵活得象猴儿样,个儿又矮,又听指挥。
每天黑间,他们都得弄点东西回来。每天早起,都得向驻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正规团侦察连作一次报告:哪个房儿住的什么兵种?有多少?昨天日本鬼子拆了哪堵墙?堵塞哪条路?开了哪条路?
谁也说不清他们一遭又一遭干的事儿。平常些的,他们自个儿也忘了。人们说,一个什么干部,冲过好几道封锁线,来看贾希哲。在北梁上找着他,叫他说一说他们每一遭的情形。贾希哲顺口给编了四句诗告他:
咱家本在地里耕,
如今学会打敌人;
使枪使犁家常事,
多少战斗记不清。
他们进了西庄,是挺大胆的。有一宿,他们在村里走了个遍,没见什么动静,盘算出村去。听见推碾的声音。他们找去,看见三个日本鬼子打敌占区带来的民夫在月亮地里推玉茭子。他们就打一颗手榴弹。民夫跑了。他们跑过去,扫下那两升玉茭面、一升玉茭粒。拿回沟里去,把它吃了。
他们就是这个劲儿,不慌不忙。但是,就见不得日本鬼子舒服痛快。要搞他一下,偷偷摸摸,打不痛,也得吓他一阵子。有一宿,他们到日本鬼子厨房后边去偷井绳。他们说啊:
“叫小日本摸不着水喝。”
正解嘞,看见日本鬼子在会餐,灯点得亮亮的。他们说啊:
“好小子,真乐!”
恼得慌。打了一颗手榴弹。登时,日本鬼子一阵乱,灯明全灭了,也不笑也不闹啦。他们这才背着井绳出来。
日本鬼子进边区,是带着军犬来的。那军犬,前腿蹦起来就够着人的肩膀,淡红色的舌头儿有三四指宽,一身好毛衣。日本鬼子抓住人,就给咬,咬得人遍地打滚,日本鬼子就问口供。黑间,日本鬼子拿链子锁在道口。贾希哲他们恨死它了,有一宿,贾希哲预备上一根花椒树棍子,摸到狗跟前,狗蹦起来,他就迎头打。不消几下,那狗不叫了,不动了。贾希哲以为它死了,说:
“日本鬼子埋了它,可惜这张狗皮。”
回头叫人去背。那人刚去,狗又活了,蹦起来差点儿咬着。贾希哲还想上去再打,看见满村灯明,一时灭尽,怕出危险,才算了。后来进村,就没看见这狗。
他们要赶日本鬼子的牲口,可是墙围着,日本鬼子又在门上站着岗。转了几宿,就进不去。
陈国儒说:“带家伙掏墙洞去。”
大家说不行,陈国儒就偷着带上家伙跟他们去了。正转着嘞,陈国儒不见了。后来找着,他在墙角藏着掏墙洞。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众人就七手八脚帮着掏。眼看天不早,怕天明出不去,洞又差得远,没法子,他们只好给埋个地雷在那儿,叹口气走了。出了村,快进山沟,走慢了,贾希哲光打哈欠。每回都挺痛快,贾希哲是不打哈欠的。他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