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中
我们坐在河边。这是澜沧江的支流—藏曲。难怪藏人用碧玉来形容水。这条河是这样的清,没有一粒沙的清;因为太深了,水面反射着绿光,从水底透出一派冷森森的低于黑色的深碧。水呵,闹着,碰着岩石,翻起乳白色的浪花。河对面,满山开遍了杏花,河边的柳树绿了,雪山从杏树丛顶上探过头来,一片银光,和蔼地笑着。一对鸳鸯浮游。
他从外表看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两道弯弯的略嫌疏散的眉毛,一对大大的神采十分平静的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开始打皱的面皮。这样的面貌,再加上略为伛偻的背脊,穿着有点打皱的半新旧的蓝色制服,看样子,象学生,又象商人,要不然也是一个不很称职的小学教员。
他是路勘队的工程师。这个路勘队,连他一共十个人。这段路勘工作中的困难很多,好些地方,当时解放军都还没到。康藏高原又是那样的物质条件。超人的精神,克服了一切困难,坚持了工作。他们睡过牛棚、马厩、雪山、草地、岩穴、树林,自然也在房屋和帐篷里住过,也在人家屋檐下过夜。他们吃过茴茴草,野菠菜,野芹菜,白菌子,冬苋菜,野葱,野韭菜,水木耳,野山楂等。每个人的衣服都破烂不堪,补了又补,浑身油腻。
为了懂得他们,我把他拉到这里来。我们已经谈了很久了。
确实,山再高也没有我们高。多少凶恶的雪山,都在我们脚下踩过去了。他咳嗽,清了清嗓门儿,又继续对我说。
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人战胜了山,哪有山战胜了人的?除非你在睡觉,山垮下来打死你。那回翻的日扎拉才是真正的大雪山。雪有一人多高。山又陡,拿我们搞工程的说法是,坡度在七十度以上。山上的石头,又都是片状风化,用手指一勾,每一块石头都会滚下来。到达山腰,一片白茫茫的雪海,雪堆总有两公尺[1]以上。所有的山巅都被浓雾遮住,山垭口在哪里,谁也把它猜不出来。和别的地方不同的,四面山总在坍雪呀,垮石头呀,轰隆轰隆地响着。再往上走,有人就为难了,说:“现在已经是午后两点钟了,倘若在这个山上迷了路,到了天黑,可不是好玩的。”我们没有和他争论,这不是争论的时候。我们把人分成两批,轮流到前面开路,不管雪有多厚,人一到,总会把它冲出一条凹槽来。开路的人当然苦,从头到脚都是雪了,他不仅要用手,还要用身子去推雪。后面的人也并不就好走路了,左脚刚从雪里拔出,右脚又溜了下去。一百公尺,我们就要走一个钟头。开始虽然陡,究竟还不算啥,后来我们就在七十度以上的雪坡上爬了。走一步就往后溜一下,又不敢用手去攀石头。这座山的石头都是片状风化岩,只用手指一勾,那石头就往下滚。山顶上的石头还自己往下垮呢!石头从上面滚下来了,我们还得把头埋进雪堆里,让它从背上滚过。爬了两个多钟头,爬完了这个雪坡,我们才到达山垭口。山垭口只有一公尺宽,风大,石头松,不敢多停留,在草图上作了记号,我们又连翻带滚地溜下雪坡,摔到下面的雪海里。一路上,我们没有和那表现为难的同志说话,他也不开腔,只是跟着走。到了这时,他可说话了。他向我们认错了,后来,他不再叫苦为难了。
就是这样子,我们大家一个一个地在困难里坚强起来。意志坚强的人,在极端困难中,也是愉快的。你不能亲眼看见我们黄昏时候那种热闹劲真是可惜。吹口琴的啰,唱歌的啰,还有那下午才涉了水,裤腿、鞋袜都结了冰的,而这时也跳起舞来了。你还想象不到,晚上和牛羊睡在一起,听着河水的怒吼,山林里野兽的咆哮,那时,一个人才认识到了自己的作用,那野兽咆哮声、河水声,在耳朵里才变成了最美丽的音乐。
一个人的可贵处,就在于他能克服困难前进。在困难中,哪怕是要死人的困难,你要想一想这个工作对于人民有什么好处,你就坚强起来了。藏族人民在一首谈到孔雀的诗里说的好:“孔雀美,能够为它自己所希望的美,是因为它能吃极毒的东西。”红军二万五千里的长征故事,就足够启发我们。指导员给我们讲的,也就是那些夜里我所想到的。
现在我来说说,我们在南路的故事。
鸳鸯仿佛受了惊,飞起来,又落到水面上。白云从头顶飘过去,强烈的太阳光,突然洒落在地面。顺着雅鲁藏布江走,我们到了宽阔前进的道路上,有三十几公尺的地方,雅鲁藏布江钻进了山里去,变成了峡谷,两岸都是毕陡的高山。问老乡,老乡说,过去来往的人,都在这儿过江,翻两座大雪山,再绕到江边来;在这峡谷里是没有路走的。我们又问老乡,峡里头有人家没有?老乡说,人家是有几家,在里头种青稞,轻易不出来,就出来、进去,也从来不见带牲口。我们又向专门打猎的人打听。猎人常常是我们搞路勘工作的人的老师。猎人告诉我们,他们也少有去的。据去过的人说,峡里头不是打猎的地方,那里除了飞鸟和猴子,没有别的野兽,因为别的野兽也站不住脚—山太陡了。我们问船夫,船夫说,他们听见老人们说,从前有人把船撑到峡里去过,可是人和船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这样想:既然里头有人家,总还是可以进得去人的。我和大家说:“为了路勘工作的质量,我们必须进去。在我们的草图上不容许虚线存在。”可是指导员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帝国主义不因为虚线就原谅我们的。我们要和帝国主义赛跑。”他又提出路勘要胆大、心细,并说:“这是考验。”大家没有别的意见。我们把行李驮子交给事务员和工人同志,叫他们渡江,抄近路到大队头里等我们。第二天早起,我们就出发了。
通过乱石堆,爬上峡口的山嘴,往里一望,我们才知道地图上和老乡所告诉我们的一切都不是吓人的。雅鲁藏布江到了这里,被两岸所约束,只有几十公尺宽了,打雷一般地吼着,两岸都是倾斜七八十度的山崖,高度在一千七八百公尺以上。满山都是荆棘、荨麻。我回头一看,有的两眼乱看山岩和江流,有的面容呆滞,眼色迷茫,象被面前的景象慑住了。不知怎地,我也是他们那个模样了。我埋着头就向荆棘林里钻,也不管它有刺无刺,碰着荨麻不碰着荨麻。听见后面的脚步声,石头滚落的声音,我觉得都跟上来了,我也没再回头看他们。
钻进了荆棘林,前面是一道直立着的岩石挡着路,岩石当中有一个洞,我钻过洞去,洞跟前是一个约略三公尺高的石岩,石岩下面是个小小的斜坡一般的沙滩。我跳下石岩,到了小沙滩上。这时,我才想到我该接应他们,于是回过来接他们,他们不要我接。一个个的神色完全变了,都是很活泼,兴高采烈的。有人对我说:“让开点,老人家,不要把你碰倒了。”我说:“我哪里老,在这些地方,我比哪个都硬走。”有的还跑到我前面去攀着树根,下来了,我也跟着爬上岩去。
就这样爬岩,钻刺林,走了好久,终于又上了一个大石岩。从这里,峡谷转弯了,江水也转弯了,雅鲁藏布江发出了更大的吼声,仿佛它在和什么东西搏斗一般。我们彼此说话都听不见了。满山都开着一种我们谁也叫不出名字的红花。回过头来,把我们走过的这一段,作了仔细的观察,在草图上作了记号,我们又向前走去。
再转一个弯,我们看见了一群猴子。猴子看见我们都尖声叫着,跑到石岩顶上去了,我们这才发觉,除了猴子,这里的确没有别的什么野兽。也就在这里,我们才开始懂得了我们艰险的路程。十来公尺宽的一道石壁,从岩顶成八十度左右的倾斜度,直落到雅鲁藏布江的水面。石壁从头到底都是很光滑,好象冻结的瀑布,连一根草都不生,连一块苔藓也不长。只在山崖半腰打了几个槽槽,槽里放着一堆六七只粗布做的鞋。看样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布朽了。江水在我们脚下,百把公尺深的地方咆哮着,撕打着,忿怒地旋转着。我不知不觉地又把大家看了一眼,谁知大家也在看着我,每个人的眼神里都说着一句话:“怎么办呢?”
我望了一眼指导员。他真不愧是从咱们解放军来的。他的眼色就和别人不一样,他没看岩上、岩下,只打量着那些横桩和那根放在横桩上当桥用的树干,跃跃欲试的样子。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来,考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刚向我这边扭头,我马上掉转了脸,怕他在我的眼睛里看见象在大家眼睛里的那种神色,我不晓得我当时给了他一个什么印象,只听见他脚踩得呼鲁呼鲁地响,把我挤了一下,他站到我的前边去了。
指导员伸手摸了摸跟前的一根横桩和那树干,又用脚踩了踩,也没回头看我,好象自言自语似的:
“工程师,还行。我先上去试试看。”
两手扶着石壁,他上去了。走了五六步,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笑了笑,然后放下手来,挺直腰,就象走浪桥似的,一直走了过去。
接着,我也上去了。开头,我是被指导员的行动所鼓舞,我觉得,他能过去,我们也应该过去。当时,岩呀,水呀等都没想,走到中间,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万一木头乘不住呢?”这么一来,那百把公尺高的光滑悬岩,突然在脑子里站起来了,水浪狰狞地翻滚在眼前,我觉得头晕了,腿在打颤。我不敢迈步,停留了一下,我相信,当时只要我一举脚,我就会象一团死肉一样滚下去的。也就好在当时这么停留了一下,我考虑了一个问题:是退回去?还是前进?这条虚线能够让它继续在地图上存在吗?责任心逼迫着我不能允许自己退回去。接着我又想:“落下去,也不过是个死。解放前,我真没想到会有今天所干的为人民的光辉事业。今天,这个紧要关头,也就是在考验我配不配干这样光辉的事业了。”这么一想,我的勇气就上来了。就是死,也要在脚板往前伸的时候死。这一瞬间的思想,一掠而过。我又迈开了脚步。正在这时,那边指导员说话了:
“工程师,稳当点!只要稳当点,就不要紧。木头乘得起,对啰!对啰!乘得起,来吧!来吧!对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