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田角的决口边,立秋举着无力的锄头,懒洋洋地挥动。田中过多的水,随着锄头的起落,渐渐地由决口溢入池塘。他浑身都觉得酥软,手腕也那样没有力量,往常的勇气,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切都渺茫哟!他怅望着原野。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夫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方法能够保证这种工作,会有良好的效果。历年的天灾人祸,把这年轻人的心房刺痛得深深的。眼前的一切,太使他感到渺茫了,而他又没有方法能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或是跳出这个不幸的圈围。
他拖着锄头,迈步移过了第三条决口,过去的事件,像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每一锄头的落地,都像是打在自己的心上。父亲老了,弟弟和妹妹还是那么年轻。这四五年来,家中的末路,已经成了如何也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出路还是那样的迷茫,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开拓出这条迷茫的出路。
无意识地,他又想起不久以前上屋癞大哥对他鬼鬼祟祟说的那些话来,现在如果细细地把它回味,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道理:在这个年头,不靠自己,还有什么人好靠的呢?什么人都是穷人的对头,自己不起来干一下子,一辈子也别想出头。而且癞大哥还肯定地说过: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穷人的!
这样,又使立秋回想到四年前农民会当权的盛况:
“要是再有那样的世界来哟!”
他微笑了。突然有一条人影从他的身边掠过,使他吃了一惊!回头来看,正是他所系念的上屋癞老大。
“喂!大哥,到哪里去呢?”
“呵!立秋,你们今天也下了田吗?”
“是的,大哥!来,我们谈谈。”
立秋将锄头停住。
“你爹爹呢?”
“在那边挑草皮子,还有少普。”
“你们这几天怎样过门的呀?”
“还不是苦,今天家里已经没有人编斗笠,我们三个都下田了。昨晚,爹爹跑到何八那里求借了一斗豆子回来,才算是把今天下田的一餐弄饱了,要不然……”
“还好还好!何八的豆子还肯借给你们!”
“谁愿意去借他的东西!妈妈的,我爹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磕了头!又加了价!唉!大哥,你们呢?”
“一样地不能过门啊!”
沉静了一刹那。癞大哥又恢复了他那种经常微笑的面容,向立秋点头了一下:
“晚上我们再谈吧,立秋!”
“好的。”
癞大哥匆匆走后,立秋的锄头,仍旧不住地在田边挥动,一条决口又一条决口。太阳高高地悬在当空,像是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正午。大半年来不曾听见过的歌声,又悠扬地交响着。人们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极少有人家的屋顶上,能有缕缕的炊烟冒出。
云普叔浑身都发痛了,虽然昨天只挑了二三十担草皮子。肩和两腿的骨髓中间,像着了无数的针刺,几乎终夜都不能安眠。天亮爬起来,走路还是一阵阵地酸软。然而,他还是镇静着,尽量地在装着没事的样子,生怕儿子们看见了气馁!
“到底老了啊!”他暗自地伤心着。
立秋从里面捧出两碗仅有的豆子来摆在桌子上,香气把云普叔的口水都馋得欲流出来。三个人平均分配,一个只吃了上半碗,味道却比平常的好吃很多。半碗,究竟不知道塞在肚皮里的哪一个角角儿。
勉强跑到田中去挣扎了一会儿,浑身就像驮着千斤闸一般地不能动弹。连一柄锄头、一张耜,都提不起来了,眼睛时时欲发昏,世界也像要天旋地转了一样。兜了三个圈子,终于被肚子驱逐回来。
“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呢?”
孩子和大人都集在一块,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通通冒出血红的火焰来。互相地张望了一会儿,都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话。
“天哪!”
云普叔咬紧牙关,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来,又向何八爷的庄上走去。路上,他想定了这一次见了八爷应当怎样向他开口,步步地打算得妥帖了,然后走进那座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