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他气愤地说,“年轻人是不应该讥笑老人家的。你晓得我的儿子不回来了吗?哼!”
歇歇,他又不知道怎么的,接连叹了几声气,低声地说:“唔,也许你是不知道的。你,外乡人……”
他慢慢地爬到我的面前,把第四根火柴擦着的时候,已经没有烟了,他的额角上,有一根一根紫色的横筋在凸动。他把烟管和火柴向舱中摔,周围即刻又黑暗起来……
“唉!小伙子啊!”听声音,他大概已经是很感伤了,“我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还有点孝心,唔……我是欢喜你这样的孝顺的孩子的。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唔……我,我有一个桂儿……你知道吗?小伙子,我的桂儿,他比你还大得多!是的,比你大得多。你怕不认识他吧?啊……你,外乡人……我把他养到你这样大,这样大,我靠他给我赚饭吃呀!”
“他现在呢?”我按捺不住地问。
“现在,唔,你听呀!那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同驾着这条船。我……我给他收了个媳妇……小伙子,你大概还没有过媳妇吧?唔,他们,他们是快乐的!我,我是快乐的……”
“他们呢?”
“他们?唔,你听呀……那一年,那一年,北佬来,你知道了吗?北佬是打了败仗的,从我们这里过身,我的桂儿……小伙子,掳夫子你大概也是掳过的吧,我的桂儿被北佬兵拉着,要他做随子。桂儿,他不肯,脸上一拳!我,我不肯,脸上一拳!小伙子,你做过这些个丧天良的事情吗?
“是的,我还有媳妇。可是,小伙子,你应当知道,媳妇是不能同公公住在一起的。等了一天,桂儿不回来;等了十天,桂儿不回来;等了一个月,桂儿不回来……我的媳妇被她娘家接去了。
“我没有了桂儿,没有了媳妇……小伙子,你知道吗?你也是有爹妈的……我等了八个月,我的媳妇生了一个孙儿,我要去抱回来,媳妇不肯。她说:‘等你儿子回来时,我也回来。’
“小伙子!你看,我等了一年,我又等了两年,三年……我的媳妇改嫁给卖肉的朱胡子了,我的孙子长大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他们不肯给我……他们说:‘等你有了钱,我们一定将孙子给你送回来。’可是,小伙子,我得有钱呀……
“是的,六年了,算到今年,小伙子,我没有做过丧天良的事,譬如说,今天晚上我不肯送你过湖去……但是,天老爷的眼睛是看不见我的,我,我得找钱……结冰,落雪,我得过湖;刮风,落雨,我得过湖……年成荒,捐重,湖里的匪多,过湖的人少,但是,我得找钱……小伙子,你是有爹妈的人,你将来也得做爹的;你老了,也得要儿子养你的,可是人家连我的孩子都不给我……
“我欢喜你,唔,小伙子!要是你真的有孝心,你是有好处的,像我,我一定得死在这湖中。我没有钱,我寻不到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不认识我,没有人替我做坟,没有人给我烧钱纸……我说,我没有丧过天良,可是天老爷他不向我睁开眼睛……”
他逐渐地说得悲哀起来,他终于哭了。他不住地把船篷弄得呱啦呱啦地响,他的脚在船舱边下力地蹬着。可是,我寻不出来一句能够劝慰他的话,我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
“就是这样的,小伙子,你看,我还有什么好的想头呢?”
外面的风浪渐渐地大了起来,我的心头也塞得更紧了。
我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呢?这老年的不幸者—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想说话,没有说话;他想说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外面越是黑暗,风浪就越加大得怕人。
停了很久,他突然又大大地叹了一声气:
“唉!索性再大些吧!把船翻了,免得久久在这世界上受折磨!”之后便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可是,第二天,又是一般的微风、细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把我叫起来了。
他仍旧同我昨天上船时一样,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异样的表情来,好像昨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有什么东西好瞧的呢?小伙子!过了湖,你还要赶你的路程呀!”
“要不要再等人呢?”
“等谁呀?怕只有鬼来了。”
离开渡口,因为是走顺风,他就搭上橹,扯起破碎风篷来。他独自坐在船艘上,无表情地捋着雪白的胡子,任情地高声地朗唱着:
我住在这古渡的前头六十年。
我不管地,也不管天,
我凭良心吃饭,我靠气力赚钱!
有钱的人我不爱,无钱的人我不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