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兴华纺织厂厂方经工会的催促,不得不遵照头年十月和工会签订的条件,也从一月份起给工人增加了百分之三的工资。强扣的储蓄金从一月份起分几个月陆续偿还。当签订条件时,白经理还想到时再拖的,但是收复英租界后,他感到工人力量的确不可轻视,不如识相点好。因而经工人一催,他就照办了。
生活有了改进,工人们学习文化的要求也迫切起来,有人向工会提出办文化班的意见。总工会在长街小学里已办了个夜校,但离厂太远,女工都没有去。
文英自己早就在偷偷读工会印的识字课本。但个人学习,难找到老师,而且还有其他女工也想识字,于是她跟胖妹嘀咕,说兴华厂工会自己该办个女工班。工会执委虽然也有这个想法,但一时人力物力不济,没具体安排。
现在,来了一个机会,东升巷工会里,第一进的屋子空出了两间,因为面粉厂同业工会嫌这儿地处偏僻,搬到市内去了。小胖马上就在工会里提出这个问题来,要求把这两间屋子要过来,打通成一间,做女工班的教室。而且工会里,桌椅板凳很不少,把长条会议桌都集中起来,两边坐人,只需要买块黑板,就可以上课了。
大家同意了小胖的意见,甘老九还作了补充。他说长街小学那个夜校,对童工学习也不方便,这儿既然办了妇女班,顺便也可办童工班。两班把上课时间错开安排就行。这样一来,屋子也充分利用了。
提到组织这两个班的负责人时,大家很费一番考虑。有人说,既然是女工班,可以让大同厂女工也来上课,那就请刘平主持,再好不过了。小胖深知刘平为大同厂的事简直忙的分不开身,这点事是没法来管,只好挂个名,得派两个实际作事的人搞这个班。工会把这事就交给小胖安排。小胖和甘老九一商量,确定让刘平出名,让文英实际干事情,再添上甘老九的儿子甘明给文英帮忙,搞童工班。老九都同意了。
小胖跟大家商量好,就赶忙到文英家来通知文英。
文英吃完晚饭,刚收拾好锅灶,听胖妹说要在东升巷办学校,欢喜得直拍手。后来又听说决定叫她来组织这个工作,把她一下子都吓懵了。
“老天爷,我是个文盲,大字墨墨黑黑,小字不认得,哪能搞学堂呢?你们分配我么样工作,我也没推脱过,这回可不成!叫我干这个,不是有意捉弄人?!”文英直瞪着眼睛对小胖嚷嚷。
小胖看见她吓的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别急,又不是办什么资产阶级讲排场的洋学堂。并且有刘平同志负责出主意,她现在干脆住在大同厂里了,你找她很方便。你只搞些杂务。看你,没听完就急得这个死样子,还有下文咧:工会还派了甘明和你一道。虽说他主要是负责童工班,可是他能写能算,需要动笔记点什么,你就派他干。再说,他也能跑腿呀!”
“这样嘛……还好点。”文英觉着缓了一口气,才拉着胖妹同在条凳上坐下来,又问道:“教书先生从哪儿来呢?”
“这也容易,刘平同志心里早有人。你明儿跟她去碰一次头,她会告诉你的。”
“啊……还要搞些什么呢?我总得心里有点数去找刘平同志啊!”
“工会可以补助一点钱买纸、笔、黑板。课本呢,总工会已经印出了不少,你去问郑伯和同志要……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你找我;再不行,就去找刘平同志。”
文英在胖妹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笑嘻嘻说:“哎哟,我的好妹子,你们什么都安排好了,我要不答应,还象话?”
正说着,一个瘦长的半大男孩推门进来了,这正是小甘。他听他父亲交他这项任务之后,就来找文英。
“文姑姑,嗯……文英同志!”小甘这么叫着,惹得文英和小胖都笑了。小甘本来对这院子里的成年男女工,都是叫叔叔、姑姑的,现在常常在工作中又得叫同志,他觉得混不清,只好瞎叫了。
小胖对甘明说:“你父亲该对你讲过了吧!好,你们两个仔细谈谈吧。”说完就起身走了。
文英和甘明坐下来计划工作,商量着该如何安排那两间房子,又该如何搞宣传画和标语,如何发动群众来上学。据甘明说,总工会有现成印好了的这些东西,只要这儿工会有证明信,可以连同课本一道向总工会去要。再就是要添制黑板,给学员们代买纸笔文具。凡经济开支,由文英负责,进城跑街的事由甘明去办。
第二天,文英到大同厂找到了刘平。刘平告诉文英说,汉口市立女中有几个学生正想找女工读书班教课,好锻炼自己。她将介绍市女中一个团员叫陈碧云的,来和文英接洽。
过了一天,市立女子中学学生陈碧云果然到工房来找文英接了头。文英、甘明、陈碧云三个,照刘平的意思,成立了一个三人小组,筹办读书班的全部工作。一周后,女工和童工两个读书班就正式开课了。
在文英这班里,头天晚上是陈碧云自己来上课。工会前院的几间正房,已经被打通成一大间。四张长条会议桌,东头两张,西头两张,接成两条排好,桌子两旁,放满了条凳、椅子。黄昏后,屋里所有的电灯都扭开了,平日工会开会时,从不开这么些灯的。老师没来之前,姑娘们已经陆续来齐了,挤满了所有的坐位。屋子里,马上笑语喧哗,姑娘们喊姐姐、叫妹妹地嚷着,谈着……她们渴望已久的学习机会,终于来到了!
一会儿,陈碧云来了。她在东头挂着的黑板下站了好半天,屋子里才静下来。陈碧云是个矮矮胖胖的,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一件咖啡色粗洋货料子缝的薄棉袍,肩上披着一条玫瑰色的绒线围巾。头发短短的,梳成童发式。红润的圆圆脸上,满浮着微笑,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和蔼可亲。有些姑娘看见了这位老师,交头接耳说:“这个老师象我们的小胖!”又有人说:“象个红萝卜,蛮好玩的。”
陈碧云先说了几句开场白,态度非常谦和,她要求大家莫把她看成先生,她说她是来跟厂里姐妹们学习的……她满口道地的武汉话,说得很慢,发音清楚,抑扬顿挫分明。下面有些姑娘又偷偷议论着说:“这个先生说话几好听啊,象唱歌一样!”
她们的课本,是总工会自己编的。第一课只有一句:“工人阶级,力量强大。”陈碧云在来这儿上课之前,先到总工会直接办的夜校里去听过两次课。现在,她在黑板上把这一课最容易的“人”字,先写了出来,问大家认识不。有人回答说:“认识。”她请大家跟她读了两遍之后,又问道:
“这个字的意思,大家懂吗?”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忽然大家哈哈笑起来。
“人嘛,我们这屋里不全都是人么?”一个姑娘说。
“有鼻子眼睛的全都是人啊!”又有人补充。
陈碧云抿着嘴笑了笑说:“那么,所有的人,全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吗?”
有些姑娘彼此看了一眼,没懂得话的意思。
“全……都一样……”有一个声音不太勇敢地回答。
“姊妹们,我看,不见得一样哩……”陈碧云看见有人显出惊奇的面色,就笑着说:“你们奇怪么,我且问你们一个问题:吴佩孚这个人,跟在坐的姊妹们是不是一样呢?”
大家又哈哈笑了……然后有人回答说:“不一样,他是坏人……”
“对了,他是坏人,他是我们的敌人。还有,你们厂里的经理,跟你们是不是一样的人呢?”陈碧云又问。
“也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