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也听他说过。”陈有祥说,“是么样的,小竹子,还在汉口吗?他可是条硬汉子!比我们乡下人先觉悟……唉,可惜来不及找他谈谈!五妹子,你不知道,我这个外甥,要跟你讲那些革命道理,他能讲得人几天几夜也不想睡觉!”
“啊!我知道!我认识他的!”这个暂时名叫王秀兰的乡下姑娘,听到柳竹在这里,不知不觉露出了她的学生本色,喜得几乎跳起来,嚷道:“柳竹同志在这儿吗?我正着急……”她说到这儿,马上住了嘴,坐稳了身子,意识到自己不该太随便露出原形。她心里想:“有柳竹同志证明,我可以接上组织关系了!”
“他有点事,暂时离开了。要回来的。”姨妈说。
文英想起江月华来,就安慰她说:“你家莫着急,汉口究竟是大地方,尽管这儿反动派也捉人,杀人,却还有许多人逃到这里来,藏住身子了。”
当晚,客人就在这儿住下。陈有祥给她们谈了乡下农会遭到反动派的压迫,土豪劣绅地主回乡来报复的情形,直谈到深夜。陈有祥说牺牲了好多好人。他们乡里的农会会长陈大爹,那个曾经约柳竹到他家去吃饭,请他谈革命形势的老农民,被敌人捉去枪杀了!在镇子上曝尸三天。陈老奶求了多少人,才准她收尸。
文英问到热心搞妇女工作的闵秀英,陈有祥皱起眉眼,沉默了好半天,才抽口气说:“唉,这两口子才死得惨呢。丈夫是回乡地主拖去活埋的。闵秀英挨了一枪,倒下来了,敌人看见她肚皮还在跳动,肚子里娃仔没死,就在肚皮上踩了一脚……”
“哎呀呀!”大姨妈惊叹说,“这些狗蛋哪里是人哩,是畜牲啊!”
文英和大姨妈两个听得难受极了……这一夜,文英又难过又气愤,想起四月里看见闵秀英时她那股子热情,想到她的惨死,简直没法入睡……
第二天,陈有祥走了。他是农会委员,不能回家乡去。他告诉她们:他打算跟几个同乡一道,绕过洞庭湖,找毛泽东去,听说那儿要搞秋收暴动。他的老婆和孩子,在事变刚起的时候,就回娘家去了……现在,这个壮实的汉子和他的大嫂告辞的时候,止不住眼眶红了……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再会见大嫂和乡下的亲人……
原名陈珏,现在叫王秀兰的姑娘,就留在这儿住下了。她请求大姨妈把她介绍进厂去做工。她打算从此深入工人群众中去……姨妈和文英两个商量着,打算让黄菊芬向工头婆娘去提。文英现在让黄菊芬故意和工头婆周旋,好探听点消息。
这天在厂里吃午饭的时候,金秀溜过来,告诉文英,说甘明今天没进厂来。住在她隔壁的一个男工,知道昨晚有黄色工会的人通知甘明:“开除出厂了!”和郑芬一样,也是教他写“悔过书”才许复工。
文英知道甘明是怕连累她,因而没马上来告诉她。晚上,文英让大姨妈去看看他母子,告诉他们:将来也照陈舜英讲的办法,把他介绍到武昌去。想起剩下几个好同志也得通通走掉,文英心里越发难受。
有天放工回来,一跨进门就有两个穿旗袍的女学生迎着文英。文英楞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女工夜校里的陈碧云老师。“唉哟,陈老师,你家怎么有工夫跑到我们这里来啦!”
陈碧云也不跟文英寒暄,就把文英拉到门外,低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找个地方去说话好么?”
文英把陈碧云和那位同来的姑娘拖进屋来说:“任什么话都能说,我这儿都是好人!”
王秀兰这两天也学会了用柴片烧饭,现在,她摆齐了饭菜在桌上,招呼大家吃。两个姑娘说她们急着有事,哪里肯吃。文英只好让大姨妈跟王秀兰在外屋吃饭,领着两个姑娘到里屋去谈话。
陈碧云指着同来的长得苗条漂亮的姑娘介绍给文英说:“她是我的朋友,叫曹慧明,前几天才从监狱出来。她是和刘平、高玉两位同志关在一起的……”
“唉呀!刘平同志怎么样了?”文英急问道。她几天前才听说高玉牺牲了,但还没有得到关于刘平的消息。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她……”曹慧明难过地哽咽了,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告诉你,她已经……牺牲了!”
文英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只觉得脑子里轰轰响,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又一个……牺……牲……又一个……牺牲!”
“杨文英同志,对不起你,我们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你不要太难受……我们今晚要急着赶船到上海去,不能多挨时刻,有件要紧的事跟你商量,请你答应我们。”陈碧云急的好象她脚底下着了火似的站不住,两脚直顿着……在给女工们当教师的时候,她总是从容不迫地谈话,从来没有这样过。
文英强忍住眼泪,扪着梗塞得难受的胸脯,说:“请说罢!”
“是这样,刘平同志有封遗书,给她爱人和孩子的……”曹慧明说,一边摇了摇文英的肩膀,她看见文英两眼眶里满包热泪,疑心文英没听清她的话:“你听啊!我们得走了,急死人呢!”
原来,曹慧明终于是那个想娶她的反动军官营救出狱的,现在为的逃婚,她从家里溜了出来,和陈碧云两个一道,已经买好了船票,今晚要赶上船到上海去。
文英竭力克制着心中酸疼,用衣袖揩着不能止住的滚滚的泪水,说:“我听见了,请说吧!”
曹慧明继续说:“我原照刘平同志的吩咐,把信交给高玉的母亲。今天下午,我们找到高玉家里……可是,这位老太太……唉,真可怜!”曹慧明说到这儿,也止不住落下泪来,她揩了泪,继续说:“高老太太为她的儿女,已经发疯了!”
“唉呀!疯了么?真造孽啊!”
“你知道,人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牺牲了啦!”
“天哪,这些恶鬼……”文英又是难受,又是愤怒,顿着脚说。
“哥哥是搞码头工会的,先没消息……后来高玉牺牲的消息一来,她哥哥的消息也来了,老太婆一下子就急疯了!刚才我们把高玉的遗书交给这位老太太,她捧在手里哭一阵,笑一阵,把信扬得高高的,叫左邻右舍来看……我们先不知道她疯了,后来才听说,已经几天几晚没吃没睡,哭一阵,唱一阵呢!因此,刘平同志的信,我们就不放心交她老人家了……后来陈碧云才想起了你。她说她认识你还是刘平介绍的……现在,我请问你,你是不是能负责把遗书交上去?就是这件事。”接着,曹慧明又补充说,“因为碧云死活相信你比高老太太稳当些,所以我才冒险等了你这半天……你知道,我有要紧事,非今晚走不可!因为这封信太重要了!我们就等了这半天,等你放工回来。总而言之,请你看重这封信。无论如何负责交到。”
“放下罢!我一定交上去。”文英斩钉截铁地回答。
曹慧明从身上掏出刘平的遗书来,交给了文英,就急忙要走。文英不管死活,捉住了她们,又细细询问了刘平被捕后的一些情况,她想多了解一些,好汇报上去。
听到刘平的牺牲,文英的伤痛,不减于听到彩霞的噩耗时那样……这一夜,她悲泣一阵,又一点点回忆刘平给过她的教育……辗转反侧,一宵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起来,王秀兰说她眼睛红肿红肿的,提醒她别让工头婆娘看见了,免得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