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人的一生为何会充满磨难呢?很多时候是因为人们做了不好的事情而受到惩罚。我则不是这样的,重情义,讲诚信,性格豪爽,反而给我造成了负担。我的父亲稼夫公,慷慨仗义,为别人的事情而焦急,帮助别人做成事情,帮助别人嫁女儿、养育儿子,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常常为了他人而挥掷钱财。我和妻子平日里需要用钱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去抵押家当。最开始的时候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后来则穷困到难以度日的程度。谚语道:“处家人情,非钱不行。”我们最开始惹起了小人们的非议,后来又招来同一家族人的嘲笑。“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至理名言啊!
我虽然是家中长子,但在整个家族中排行第三,所以家里的人都称芸为“三娘”。后来又突然称她为“三太太”,刚开始还是戏称,后来慢慢成了习惯,甚至不分尊卑长幼,都称她为“三太太”,难道这是家庭发生变故的预兆吗?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跟随父亲到浙江海宁的官舍。芸在写给我父亲的家信中附了一封给我的短信,我父亲说:“既然你媳妇会写书信,那么以后你母亲的家信可以由她来写。”后来家中有一些闲言碎语,我母亲怀疑是芸在家信中表述不当,于是就不让她负责写信事宜。我父亲看到家信不是芸的笔迹,向我询问道:“你媳妇病了?”我写信询问芸,她没有回复我。时间久了,我父亲怒道:“想必是你媳妇不屑于做代写家信这种事吧!”待我回到家后,探知原委,想要向父亲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芸马上阻止我说:“宁肯被公公指责,也不能惹婆婆不愉快。”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庚戌年(1790年)春天,我随同父亲来到邗江幕府。有一个叫俞孚亭的人,和父亲一起共事,携带家属在那里居住。我父亲对俞孚亭说:“我一生劳苦奔波,时常旅居在外,想寻求一个服侍我的人都找不到。儿子那辈人若是可以体谅做父亲的,理应从故乡寻求一个人来,哪怕是讲话的口音与我相契合也足够了。”俞孚亭把父亲的想法告诉我,我偷偷给芸致信,请她帮忙促成此事,后来找到了姚家的一位女子。芸因为不能确定此事的成败,所以暂且没有告诉我母亲。姚家女子来的时候,芸借口说是邻居家的女子去邗江游览风景。等父亲让我把姚家女子接到住所后,芸又听取别人的意见,托口说我父亲对那女子一见钟情。我母亲看到姚家女子时说:“这不是邻居家去那里游览风景的女子吗?你公公为什么娶了她?”我母亲因此而不待见芸。
壬子年(1792年)春天,我在真州做事。我父亲病于邗江,我去看他,也生病了。当时我弟弟启堂也在那里照顾父亲。芸在信中说:“启堂弟曾经向邻居家的妇人借钱,请我给他担保,如今对方一直在催他还钱。”我向启堂求证这件事,启堂反而抱怨嫂子多事。我写信回复芸说:“我和父亲都病了,没有钱偿还债务,等启堂回家之后,让他自己处理此事。”
不久之后,我和父亲都痊愈了,我返回真州。芸这时又将写给我的信寄到父亲那里,父亲看了信。芸在信中说了启堂借钱之事,并说:“你母亲觉得老人的病因姚姬而起。如今公公的病情痊愈,你应当偷偷嘱咐姚姬说自己想回家,我会让姚姬的父母去扬州接她。这才是我们摆脱与此事干系的好办法。”父亲看了芸的书信之后大发雷霆,向启堂询问借钱之事,启堂谎称自己没有借钱。所以父亲在信中训斥我说:“你媳妇背着你偷偷向别人借钱,反而往小叔身上泼脏水,还管婆婆叫‘你母亲’,管公公叫‘老人’,真是忤逆荒谬至极!我已派人带着书信回苏州赶走她,你若有那么一丝丝的良心,理应知错!”
我收到这封信之后,犹如晴天霹雳,马上恭顺地回信认错,并借了匹马火速赶往家中,生怕芸会想不通而轻生。到家后我把事件的始末说了一遍,而父亲派回来的人也拿着驱赶芸的信件如期而至,信中罗列了芸的过错,言辞坚决。芸哭着说道:“我的确没有资格乱说话,但是公公应宽恕我一个妇道人家的无知。”几天后,我父亲的亲笔信又到了,说:“我不愿太过绝情,你带着媳妇搬到别的地方住吧,我不想看见你们,免得自己再生气。”因此我让芸暂且居住在娘家,而芸因其母已逝、弟弟离家,所以不想去依靠她的族人。幸亏友人鲁半舫得知我们的遭遇而心生怜悯之情,让我和芸住在他家的萧爽楼。
两年后,我父亲逐渐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恰逢我从岭南回来,我父亲来到萧爽楼,对芸说:“以前的事我都清楚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去住呢?”我和芸高兴地回去了,依然住在以前的宅院,一家人得以团聚。可谁也没有想到又有憨园这个孽障!
芸向来有血疾,弟弟离家未归,母亲思子而病逝,芸因此而悲伤致疾。结识了憨园之后,芸有一年多未发病,我为她得到良药而感到幸运。后来憨园被朱门以千金强夺而去,对方还许诺帮她赡养母亲,佳人已属沙叱利之流了!我没有把此事告诉芸。等到芸去拜访憨园的时候才知道此事,回来后哭着对我说道:“当初没想到憨园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我说:“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这种风尘之人哪来的情义?何况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未必能安心过荆钗布裙的生活。与其她以后心生悔意,还不如现在不成。”我多次劝慰她,可是芸始终因为自己被人愚弄而耿耿于怀,最终导致血疾发作,终日虚弱地躺在**,医药也无效,病情时好时坏,整个人十分消瘦。没过几年,我们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外界也对我们指指点点。父亲和母亲因为芸和妓女交好而越来越讨厌她。我在中间调和矛盾,但处境一直很艰难。
我和芸育有一女,名青君,当时十四岁,知书达礼,贤良淑德,典当钗饰和衣物来维持家用,不辞辛苦地操劳家事。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名逢森,当时十二岁,正拜师读书。
我连续几年没有入幕府,在家门前开设了一个书画铺,三天赚的钱,还负担不起一天的开销,整日辛苦操劳,时常陷入难以继日的境地。到了寒冷的冬天,也没有皮衣可穿,咬牙坚持过去;青君也穿着单衣过冬,还说“不冷”。芸因此发誓不再吃药看病。
芸有时候能起床,恰逢友人周春煦从福郡王的府上归来,想请人绣一部《心经》,芸念及绣经可以消灾降福,况且绣价较高,便接下了这份活计。周春煦行程安排得很紧,无法久留,所以芸只花费了十天的时间就完成了绣作。虚弱的人昼夜辛劳,于是又患上了腰酸头晕的疾病。奈何命薄之人,连佛祖也不能对其大发慈悲!绣完佛经之后,芸的病情加重,每日都要端水喂药,家里的人都烦了。
一个山西人在我的铺子左边租了间屋子,用来做放贷的营生,常常请我作画,于是熟络起来。有位朋友打算向他借五十两银子,请我做担保人,我难以推托,就答应了,而朋友却携款潜逃了。山西人便追究我这个担保人的责任,常常来追债,刚开始我还以书画作为抵押,渐渐地便无物可偿了。
年底,我父亲回家居住,山西人上门讨债,在门前大喊大叫。父亲听后,教训我说:“我们是书香世家,怎么会欠这种小人的债!”我刚要辩解,恰逢芸有一位自幼结识的姐姐——嫁给了锡山华家——得知芸患病,派人来探望。父亲和母亲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人,于是更加恼火,说:“你媳妇不守闺训,结识妓女;你也不思上进,与小人为伍。倘若将你们逼至绝境,我们心里不忍。暂且给你们三天时间,火速搬离家中,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三天之后,你们若还在这里,我就要去府衙状告你们忤逆之罪!”
芸听闻此事,哭道:“父亲如此愤怒,都是我的罪过。我若是死了,夫君独行于世,定当于心不忍;我若留下来,夫君独自出去,定当心有不舍。先偷偷通知华家的人过来,我强撑着起床问问对方。”于是芸让青君将她扶到房外,召唤华家的人过来问道:“你家主母特地遣你过来的,还是你顺路过来的?”对方答:“主母得知夫人卧病在床,本打算亲自过来看您,但由于从未来过,不敢造次。我临行前她嘱咐我:‘如果夫人不嫌弃乡下居所粗陋,不妨前去调养休息,践行年幼时的灯下之言。’”原来昔日芸与华氏在一起绣花时,曾发誓说生病时要互帮互助。因此芸对华家的人说:“你快回去禀告你家主母,两日之后悄悄地派舟来接。”
华家的人走后,芸对我说:“我和华家姐姐之间的感情胜过亲骨肉,夫君若是肯去她家,不妨同行,不过带着儿女同行多有不便,又不能留在家中连累双亲,一定要在两日之内安顿好他们。”
当时我有一位叫王荩臣的表兄,他有个名为韫石的儿子,想娶我的女儿青君。芸说:“听说王韫石懦弱无能,仅仅是个守着家业过活的人,可是王荩臣又偏偏没什么家业可守。幸运的是,他家为书香世家,他为独子,与之结亲,也算可以吧。”我对王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舅甥关系,你儿子想娶青君,估计我父亲也会同意的。可如果待青君长大后再嫁给你儿子,如今的情势恐怕已经不允许。我和芸前往锡山后,你立即禀告我的父母,请求让青君做童养媳,怎么样?”王荩臣面带喜色地说:“就按照你说的来。”随后,我又托友人夏揖山推荐逢森去学做生意。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华家的船也到了,当时正值庚申年(1800年)腊月二十五。芸说:“如此孤单出门,恐怕会让左邻右舍耻笑,况且山西人债款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估计他也不会放过我们,一定要在明日夜里五更时偷偷离开。”我说:“你带病在身,能忍受得了拂晓的寒冷吗?”芸说:“生死有命,不必多虑。”我悄悄将此事告知父亲,他也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
这天晚上,我先命人将半担行李运到船上,然后让逢森先去睡觉。青君在芸身旁啜泣。芸对青君说:“母亲命途多舛,何况又痴情,所以遭受这么多颠沛流离之苦,幸好你父亲待我不薄,此次一去,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两三年之内,定会全家团圆。你到了婆家之后,须尽妇道,不要像我一样。你公公婆婆以将你娶作媳妇看作是幸事,一定会善待你的。我们留下的箱笼等物,你全都带走。你弟弟尚且幼小,所以没告诉他,你可以骗他说我们去求医问药了,几天后就回来。等我们走远了,你再告诉他真正的缘由,并告知祖父一声即可。”身旁站着一个从前的女仆,就是前卷中提到的我们曾租她家房子避暑的那位老妈妈,她答应将我们送到乡下,因此陪在左右,不断地擦眼泪。将近五更时,我们将粥热了一同喝。芸强颜欢笑道:“昔日我们一粥而聚,如今我们又一粥而散,倘若写一部传奇,可以取名为《吃粥记》。”逢森听到声音起床,问道:“母亲要做什么?”芸说:“出去寻医问药。”逢森说:“为什么要这么早起床?”芸说:“路途遥远,你和姐姐安心在家等我们回来,不要惹祖母生气。我与你父亲一同出门,几天就回来了。”鸡叫了三次,芸眼含泪水扶着老妈妈,打开后门将要出去,逢森忽然大哭道:“啊,母亲不会再回来了!”青君担心惊扰他人,立刻上前捂住逢森的嘴抚慰他。当时我和芸愁肠百结,无语凝噎,只是告诉逢森“不要哭”。
青君关上门后,芸走出巷子十几步,就疲软无力,我让老妈妈提灯照路,我背着芸继续走。将近码头时,我们险些被巡逻的人扣押,幸亏老妇说芸是自己生了病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婿,再加上船工们都是华家的工人,听到声音后,便过来接应我们到船上去。解开绳索后,芸放声大哭。这一走,便是母子永别了。
华氏的夫君名为华大成,住在无锡东边的高山,房屋临山。他是个农夫,为人极其淳朴。华大成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结拜姐姐。这天午未之交,我们抵达华家。华夫人已在门口等候我们,带着两个小女儿到船边接我们,彼此相见甚欢。华夫人扶着芸登岸回家,热情地招待我们。邻居家的女人和孩子们哄然入室,仔细打量芸,有人问东问西,有人表达怜悯之情,交头接耳,满屋子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芸对华夫人说:“今日景象就像是渔人入了桃花源。”华夫人说:“妹妹不要见笑,乡下人就是这样少见多怪。”自这之后,我和芸便安心地住下了。
到了元宵节的时候,只过了两旬时间,芸就可以下床走路了。这天晚上芸在打麦场中观赏龙灯,神态渐渐好转。我这才感到心安,与她商议道:“此地不宜我久居,打算到其他地方找个差事,但又资财困顿,该如何是好呢?”芸说:“我也在筹划这件事。你姐夫范惠来现正在靖江盐业公署当会计,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我抵押了自己的钗子才凑够了数目,你还记得此事吗?”我说:“已经忘记了。”芸说:“听说这里离靖江不远,你为什么不去一趟呢?”我听从了芸的意见。
当时天气比较温暖,我身着织绒袍和哔叽短褂仍感觉热。这是辛酉年(1801年)正月十六的事情。这晚我在锡山的一家旅舍住下,租了一条被子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坐上去江阴的船,一路顶风,然后又下起了小雨。夜晚抵达江阴江口,春寒料峭,买酒御寒,钱财彻底用光。我思量了一晚上,决定卖掉衬衣换钱过江。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渐浓,我忍不住落泪了,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房费和渡江费,不敢再喝酒了。
正心寒身冷时,突然看到一位穿着草鞋、戴着毡笠、背着黄包的老人走进店里。他细细打量着我,我也感觉他似曾相识。我说:“您不会是泰州曹家老汉吧?”他说:“是的。当初要没有您的帮助,我早就以死填壑了!现在我女儿生活得很好,她时常念着您的恩德。没想到会在此地与您相逢,您为何会在这里啊?”
昔日我在泰州做事时,有一位出身卑微的曹姓老者,他的女儿很有姿色,已和别人定亲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想通过放债的手段来夺取他的女儿,最终他们闹到了府衙。我在中间调解,使曹家的女儿仍归与其定亲的男子所有。曹老汉还在府衙中做了公差,并对我磕头致谢,因此相识。我向他讲了我投亲遇雪的经过,老者说:“明日天晴,我顺路送你。”还出钱买酒,我们相谈甚欢。
二十日,晓钟刚响,便听到江口唤人渡船的声音。我赶紧起床,叫曹老汉一同渡江。曹老汉说:“不要急,应该吃饱了再乘船。”他代我交了房钱与饭钱,拉着我去买酒。我因连续几日在此逗留,着急乘船渡江,食不下咽,强撑着吃了两个麻饼。到了船上,江风如箭,我冻得浑身发抖。曹老汉说:“听说江阴有人在靖江上吊而死,他妻子雇此船前往靖江,一定要等到雇船的人到了方能开船。”我们空着肚子等待着,直到中午才解开绳索开动船只。
抵达靖江时,天色已晚。曹老汉说:“靖江设有两处盐业公署,你要拜访的人是在城内,还是城外?”我踉跄着跟在老者身后,一边走一边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城内还是城外。”曹老汉说:“要不然我们暂且在此住一晚,明天再去拜访他吧。”
我和曹老汉走进旅店,我的鞋袜都被淤泥浸湿,索要了火盆烘烤。简单吃过一餐饭,我疲乏至极,倒头便睡。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发现袜子被烧掉了一半,曹老汉又代我付了房钱和饭钱。我们寻访到城中,找到了范惠来的居所。他尚未起床,听说我来了,披件衣服出来,看到我的样子,大吃一惊道:“你为何会如此狼狈?”我说:“暂且不要问这些,借我二两银子,酬谢这位送我过来的人。”范惠来给了我两块番银,我拿给曹老汉作为酬谢。曹老汉坚持不收,后来拿了一块番银离开了。
我向范惠来讲了自己的遭遇,并说清楚了来意。范惠来说:“你是我的至亲,即便我们之间没有以前的债务往来,我也应当尽最大能力帮你。奈何最近的航海盐船被盗,正值盘账阶段,无法给你拿出一些钱。我会想办法筹出二十块番银,以此来偿还昔日的债务,你觉得如何?”我原本也没有奢望什么,所以就同意了。
我留下来住了两天,天气转暖,便计划着回去。二十五日,我回到了华家。芸说:“中途遇到大雪了吗?”我向她讲了途中遭受的困苦,芸难过地说:“下雪的时候,我以为你已抵达靖江,没想到你还停留在江口。还好你遇到了曹老汉,绝处逢生,也算得上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几天后,收到青君的家信,得知逢森已经被夏揖山引荐到一家店铺,王荩臣得到我父亲的认可后,定于正月二十四接青君过去。孩子们的事情简单解决了,可是骨肉分离,让人心痛。
二月初,风和日丽,我用在靖江范惠来那里得到的钱,简单置办了行装,前往邗江盐署探望友人胡肯堂。贡局的众位管事请我入局负责文书之事,至此身心逐渐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