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事情果然如法水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但此时他的话并未引起检察官的重视。趁法水在隔壁房间换衣服,检察官拿起另一本书,翻到折起书角的部分。那是一篇杂文,名为《当世的零保久礼博士》,作者是田岛象二(号醉多道士,写过《花柳事情》等),刊登在明治十九年二月九日的《东京新志》第四百一十三号。
——此次流浪的旅程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此处省去若干闲谈)近来大山街道游人如织。此处之所以如此吸引观光客,是因为神奈川县高座郡葭钊出现了一座宫殿般的西洋城堡,该建筑是由长崎的大分限[6]降矢木鲤吉所建,以下是详细介绍。
鲤吉起先是在小岛乡的疗养院学习,师从荷兰军医梅迪尔霍德,明治三年全家搬至东京。后来他去往德国,就读于布朗史瓦克普通医学学校,又转到柏林大学深造,八年后获得两个学位,预计今年年初回到日本。据说为博取他的法国妻子——德蕾丝·西诺莉的欢心,他早就于两年前先派遣英国工程师克劳特·戴克斯比来到前面提到的地方,开始封闭修建号称国内前所未见的大型西洋城堡。周围景观仿照萨佛斯谷,城堡则仿照德蕾丝家在托勒威纽庄的城堡的造型而建,以免其法国妻子过于思念家乡。遗憾的是,可怜的德蕾丝因为高烧死在了回日本的轮船上。后来,讽刺文学家大鸟博士指出,这座城堡实际并没有采用中世纪城堡常见的屋顶形式,而是将屋顶统统削掉,并模仿了普罗旺斯城堡的城墙。据传前者曾是收容黑死病死者的地方,所以嘲讽它为黑死馆。
检察官读完这篇文章,换上外出服的法水也恰好出现,只是法水又深深地让自己陷在椅子中,他皱着眉头,因为执拗的电话铃声正在响着。
“估计是熊城打来电话催我了。尸体又不会自己消失,我们晚一点再过去也没事。我还是先给你讲完黑死馆落成以后发生的三桩离奇的死亡事件吧,还有算哲博士那些令人费解的怪异行径。算哲博士回国后,日本大学也授予他神经病学与药理学两个学位,然而他并未担任教授职位,只是默默过着隐居的单身生活。最特别的一点是,算哲博士一天都未曾住过黑死馆,还在明治二十三年对刚刚建成五年的黑死馆的内部进行大面积翻修,修改了戴克斯比的设计。尔后他在宽永寺后面为自己另建住宅,黑死馆成了他弟弟传次郎夫妇居住的地方。
“算哲博士自杀前的四十多年岁月里,在学术界,可以说相当寂寂无闻,仅有一篇《关于杜德尔家梅毒与犯罪的考察》的著作,和八木泽医学博士有过辩论。据说那场辩论是这样的,明治二十一年,八木泽博士提出一种犯罪本质遗传论,主要针对颅骨鳞部[7]和颞窝[8]畸形者。算哲博士则提出反驳意见。随后一年的时间双方都在进行辩论,最后达成一致——以人类进行遗传实验。然而,就在人们翘首期盼事件的后续发展时,两方的对立突然不自然地消失。不可思议吧,大概是两人形成了某种默契。
“然而,怪异离奇的死亡事件,接连不断地发生在算哲博士不在的黑死馆里,虽然这与之前的辩论毫无关系。首先是明治二十九年,算哲博士的弟弟传次郎在妻子住院期间,带情人神鸟节到黑死馆,并于当晚因颈动脉断裂死于神鸟节的裁纸刀下,随后神鸟节也自杀于其身旁。接下来是六年后,也就是明治三十五年,算哲博士已是鳏夫,他的堂妹笔子夫人与京都演员岚鲷十郎住在黑死馆,笔子夫人被她所爱的岚鲷十郎勒杀,随后岚鲷十郎也自缢于现场。这两桩杀人事件都没有明确的动机,可以说是不该发生的事,所以最后不得不以冲动性犯罪结案。
“黑死馆失去了主人,当时年仅三岁的津多子——算哲的异母侄女,暂为主人。她后来成为大正时代后期颇有名气的新剧演员。再后来嘛,你应该也知道,她成了东京神惠医院的院长夫人,院长是押钟博士。大正四年,算哲博士的爱妾岩间富枝怀孕生子,产下了现在的黑死馆主人旗太郎。此后三十多年算是平安无事,直到去年三月,第三次离奇的死亡事件发生了,同样动机不明,那就是算哲博士的自杀。”
法水顿了顿,从一旁的资料里找出记录册。
“你看这里的描述……”
——伤口是从左侧第五和第六肋骨之间贯穿,深入左心室,伤口边缘齐整,是一般短剑刺入造成。算哲在房间中央呈仰卧状,脚朝房门,头朝着内侧帷幔,双手紧紧抓握剑柄。面部表情松弛,略显痴呆,又仿佛有些许悲痛的感觉。案发现场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在家的人也称未听到任何异常声响,房间内也没有凌乱的迹象。此外,据说事件就发生在死者抱着西洋玩偶进入室内后不到十分钟。说到那玩偶,和真人大小一样,身穿波旁王朝末年斜纹丝织服饰,平时都放在帷幔后面的床铺上。那把用来自杀的短剑,推断是玩偶的护身符。另外,调查算哲的日常生活状况,他完全没有自杀动机可言。一位颐养天年的学者为何会有这样愚蠢的行为?着实令人费解——
“支仓,你有什么想法?此事虽然和第二桩离奇的死亡事件相隔三十多年,死因也调查得很清楚,可是仍然有共同点,那就是动机不明。你难道不认为丹尼伯格夫人身上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吗?”
“这种逻辑推理只是泛泛而谈吧!”检察官似乎有异议,“第二桩事件后,事件之间的关联性就已经完全中断。那位京都演员并不是降矢木家的人,不是吗?”
“是的!看来你也下功夫调查过了。”法水的表情有些浮夸。
“但是,最近的推理小说作家中,出现了一位叫小城鱼太郎的异军人物,其作品《近世迷宫考察》中谈到了著名的裘达毕家族崩溃录。
“裘达毕家族在汉诺威王朝末期最为煊赫,最终以和降矢木家族同样的方式覆灭了。初始的事件发生在家主裘达毕准备入宫的一个早晨,他当时身为宫廷诗文朗诵师,妻子安送他出门。关于安红杏出墙的谣传闹得满城风雨,裘达毕一只手环抱安的肩膀,假意与她吻别,另一只手猛然抽出短剑刺向背后的帷幔。血染红了帷幔,然而痛苦死去的却是他的大儿子瓦尔达。裘达毕惊惶之下,回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七年后,裘达毕的小儿子肯特自杀身亡。据说起因是朋友把酒杯掷向他的脸颊,要求与他一决胜负,而他却置若罔闻,以至于被他们挖苦、嘲笑,最终因羞愧而自杀。又过了两年,裘达毕唯一还在世的女儿乔吉雅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结婚当晚,她与新婚丈夫发生争执,结果被对方冲动之下勒死在**。这就是裘达毕家族的末日。
“这三桩事件的发生只能用命运论才能解释,然而小城鱼太郎却发现了其中具有科学性的原因,得出的论断为‘瞬间产生的右侧脸颊格布勒麻痹遗传症’。这样就可以解释,裘达毕之所以杀死大儿子,是因为他的右脸毫无知觉,当妻子用手碰触他的右脸时,他却误以为妻子的手是伸向后面帷幔里躲藏的情人,从而造成这样的结果。小儿子的自杀当然显而易见,右脸对掷过来的酒杯毫无意识……女儿应该也是因为格布勒麻痹导致她不满意丈夫的爱抚,结果惨遭勒死。
“当然,推理作家们对故事情节总是擅长幻想,对降矢木家的三桩事件来说,其关联性多少也有所暗示,并能开阔眼界。但是,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所涉及的领域应该不仅仅是遗传学,其背后隐藏的可怕内幕绝对是深不可测的。”
“嗯,被杀害的如果是家族继承者倒还可以理解,但是,丹尼伯格夫人就有点……”检察官晃了晃头,“对了,刚才的调查报告中提到的那个玩偶是什么?”
“那个呀,据说是算哲博士特地向波希米亚著名的玩偶工匠——柯贝兹基定制的等身大小的自动玩偶,是对德蕾丝夫人的回忆。但是,弦乐四重奏乐团的那四个人,被博士从国外带回日本的时候还是婴儿,后来的四十多年都未离开过黑死馆,这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
“不,他们曾出现在一年一度的演奏会上,有少数乐评家见过。”
“这样啊,那他们一定有可怕的白蜡烛般的皮肤吧?”法水的表情变得严肃,“博士是如何让那四个人过着如此奇怪的生活的?并且,这四个人为什么会选择默默顺从?在日本,人们对这些现象往往只是感叹其不可思议,却并不会深究。幸好有一位好事之人被我在美国无意发现,他对这四个人进行了细致的调查,包括他们各自的出生地和身份。我估计这是与这四个人相关的唯一的资料吧!”
法水拿起桌上最后的文件,那是一本发行于一九〇一年二月的《哈德佛福音传教士》杂志,他继续说:“你读读那篇作者名叫华洛的文章,重点是记叙教会音乐的那部分。”
……听说具有纯粹中世纪风格的神秘音乐人存在于日本某处,这不得不让人称奇!在音乐史上,也就只在斯图盾根城堡曾经出现过六位蒙面乐师,是由曼海姆侯爵卡尔·狄奥托培养的。于是,在这个有趣传说的吸引下,我竭尽全力深入调查,终于得到这些乐师身份的信息。
第一小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出生于奥地利基罗尔县冯利安柏村狩猎区,是当地监察长维里克的三女儿;第二小提琴手嘉莉包妲·赛雷那是意大利人,父亲是布林迪西市的铸金师加利卡里尼,她排行第六;中提琴手欧莉卡·克利瓦夫是俄罗斯科卡萨斯州塔根兹西斯克村人,是地主穆格基的第四个女儿;大提琴手奥托卡尔·雷维斯是匈牙利人,父亲是康达图镇的医师巴德纳克,他是二儿子。可以说,四人都出身名门。但是拥有这支弦乐四重奏乐团的降矢木博士,是否真的同卡尔·狄奥托一样热衷洛可可艺术风格,则无从考证。
有关降矢木家族的资料,法水能搜集到的全都在这里了,检察官的头脑已经被其错综复杂的内容搞得混乱不堪。“维基格斯咒语法典”这几个字,仿佛梦中惊现的白花般深深印在他的眼底,挥之不去。他的脸上浮现骇然的神色,喃喃地沉吟着。而法水,此时的他又如何能想到,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杀人史上前所未有的怪异尸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