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她昏迷后让她握住短刀,不可能握得那么紧。”法水又开始踱步,声音有些疲惫,“这里也可能有其他关键点,所以我才要请专家鉴定。还有,易介之死也存在时间上的疑点。仆人座十郎的证词,在他可能的死亡时间一小时之后,也就是两点,表示他还在呼吸。而同一时刻伸子正在演奏经文歌,就是说,她在最后一次弹奏赞美诗之前的二十多分钟里,既划伤了易介的咽喉又让自己陷入了昏迷。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无法对此提出反证。一般来说,从各方面包围、集中行动后得到的结果,应该是二减一得一这种显而易见的答案。然而,高八度音却……”
其他的问题更是一团混乱。法水努力把精神集中在伸子身上,从康斯坦丝·肯特[57]事件和格林家杀人事件等得来的经验和教训,让他明白专注和反复观察的重要性。然而事件却仿佛花瓣一样分裂出无数的对立面,法水始终无法从自己的分析里得出准确的说法。凶手用华丽的装饰包裹着表面,巧妙地运用了矛盾对立的观点。解开一个疑点,又接着出现新的疑点,这让法水像受诅咒的荷兰人一样疲惫彷徨。出现高八度音这样的疑点后,问题又一次被反弹回来,他又不得不再次回到原点。
突然,法水的眼眸里又绽放出光彩,似乎有灵感从天而降。他停止踱步,说道:“支仓,你的话提醒了我。你说只靠共鸣钟不可能证明高八度音,可以理解为要找到代替精灵演奏的某物。也就是说,要在音响学上证明,在其他地方有共鸣板或木片乐器之类的存在。这使我想起了‘杰贝特的月琴’,它出现在那桩被称为‘玛格登堡修道院’的奇妙事件里。”
“杰贝特的月琴?”检察官因法水突然提出新的名字而感到错愕,“月琴和共鸣钟又有什么关系?”
“杰贝特就是席维斯塔二世,他是那部咒语法典的制作者维基格斯的老师。”法水加重语气说出这句话,眼睛盯着地板上映出的朦胧影子。
接着,他说着梦幻般的话语:“宾克莱克(十四世纪英格兰语言学家)编撰的《吟唱诗人史诗集成》中,记录了杰贝特的奇异事情。在当时盛行的反对伊斯兰教教徒的风潮中,杰贝特也被认为是妖术师。其中一节我念给你们听听,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炼金抒情诗。
杰贝特仰望毕宿七星,
弹响德西马琴。
低弦随即安静,
片刻之后,
身旁月琴兀自响起,
如怪物之声对应高昂弦音。
旁人都捂耳逃离。
“读过杰塞维德[58]的《古代乐器史》的话,应该知道月琴和德西马琴原来都是肠线乐器,但是到了十世纪,德西马琴的肠线被金属线所取代,它的声音也接近现在的铁琴。我曾解析过这个怪异事件。所以,熊城,你也许能从中好好体会一下,中世纪非文献类的史诗同杀人事件之间的关系。”
“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熊城吐掉含在嘴里太久的烟屁股,愤恨地说,“我以为角笛和唢呐已经被刚才提到的杀人金匠毁掉了呢!”
“当然有,那就是历史学者威勒莱撰写的《尼古拉斯与珍妮》。他详细描述了陪审团在珍妮面前忍不住战栗,内心发生奇异的变化。我曾经疑惑,后来的精神病理学审判专家们为何从来不以这种心理状态为例证。于是我才会在这时想起这怪异的共鸣现象。
“从这里又可以推导出一个必要的启示——拟音。熊城,你知道木琴吧?就是通过击打干燥的木片或石片,发出金属性声音的乐器。古代中国的平板打击乐器扁石鼓、方响,古印度的干木鼓,亚马孙印第安人的刀形响石,都被人熟知。不过,我这里指的不是那种简单的单音乐器或者音源明显的物体。接下来的话也许有些惊人,不知道你们会有什么感想。据说,孔子对舜的韵学中出现了能发出七种声音的木柱,哑口无言。而在秘鲁,托克西露遗迹和托洛亚第一层的都市遗迹(公元前一千五百年被攻陷)中也有同样的记录……”
在多次的引经据典之后,法水试着把这些古时记载的科学解释,跟这里发生的杀人事件完全重叠起来。
“反正,以前就听说过魔法博士德恩的隐形门,至于这座宅邸有没有类似的魔术作品,也很难断定。算哲博士在对之前英国人戴克斯比设计的府邸进行改造时,必定把维基格斯咒法精神融入其中。也就是说,不管是一根柱子或是一把门锁,还是走廊墙壁上的陶土红线,都必须一一检查。”
“难道说,你还要这座宅邸的建筑设计图?”熊城焦躁地大叫。
“是的。这样应该就能找出凶手精心制造的不在场证明的破绽。”
法水的回答很坚定,同时指出了两个思路:“这就像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游,但找寻风精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就是说,如果杰贝特式的共鸣弹奏术可以重现,那么伸子让自己昏迷一事就毫无疑问了。还有,如果能证明存在拟音的方法,就可以得出凶手在使伸子昏迷后离开钟楼的结论。目前能够确定的是,出现高八度音时,这里只有伸子一个人。”
“不,高八度音并不是关键点,”熊城反驳道,“主要是你习惯把事情往难解的方向上分析,而那只是逻辑方式上的区别。如果解决了伸子昏迷的问题,也就没有必要再往南墙上撞了。”
“可是,熊城啊,”法水用讽刺的语气表示反对,“如果伸子回答那是身体不舒服导致的昏迷,答案就很简单了。但是那样的话,高八度音里隐藏的昏迷原因和她手里紧握短刀的事实,还有我刚才所说的旋转椅的问题,这些疑点全都会被掩盖,说不定还会使她跟易介的事件毫无关系。”
“嗯,这属于心灵感应的系统了。”检察官有些黯然神伤。
“不,不止如此。说起来,通过心灵感应来演奏乐器的例子也是有的。舒雷达在《生体磁力论》中就列举了大约二十个例子。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音调的变化。连圣奥里哥尼斯都很欣赏的亚历山大的安迪渥斯,被称为伟大的魔术师,他虽然号称可以远程演奏水风琴,却没有关于音调的描述;演奏手风琴的阿贝尔托斯·玛格尼斯[59]也是相同的情况;近代的意大利灵媒约瑟比亚·巴拉底诺也是如此,即使她能弹奏铁丝网里的手风琴;就连学者佛林玛利安也没有述及重要的音调问题。这就是说,感应现象可以驾驭时间和空间,然而对物质构造依然无能为力。但是现在,熊城,物质结构的法则竟然要被颠覆了,多么恐怖啊!风精——所谓的空气与声音的精灵——在敲钟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法水对高八度音的推断,还是未能超越人类的思维界限。然而凶手却轻易地做到了,在大家都难以企及的地方完成超越心灵的奇迹。于是,在大家以为终于能突破纷乱的谜网之时,却又被眼前云遮雾绕的高墙阻挡。在这种情况下,对伸子的陈述还能有什么期待呢。即使抱有侥幸的心理,法水所提示的关于高八度音的两个思路也难以实现。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从共鸣钟室返回丹尼伯格夫人死亡的房间。夫人的尸体已经送往解剖室,阴暗的房间里只剩一位便衣刑警,他汇报了刚才调查家族成员的结果:
降矢木旗太郎——十二点吃过午饭后,在客厅与另外三位家人谈话,听到一点十五分响起经文歌的声音,四人一同去往礼拜堂演奏镇魂曲。两点三十五分,四人一起离开礼拜堂,回到各自的房间。
欧莉卡·克利瓦夫(同上)。
嘉莉包妲·赛雷那(同上)。
奥托卡尔·雷维斯(同上)。
田乡真斋——一点三十分之前,同两位仆人摘录葬礼记录,之后接受讯问,结束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休息。
久我镇子——接受讯问后一直待在图书室,负责搬运书籍的少女可以证明。
纸谷伸子——除了十二点让人送午餐到自己的房间外,没人见到她出现在走廊,推测她一直待在房间里。一点半左右,有人看到她出现在通往钟楼的楼梯上。
其他异常状况未发现。
“法水,你看,通往大马士革的路就是这一条了。”检察官和熊城交换了一下眼神,神情愉快地搓着双手,“一切毫无疑问都指向伸子。”
法水把调查报告收入口袋,顺手取出在拱廊那里拿到的玻璃碎片与草图。打开的那一刻,熟悉的惊愕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眼中:草图上有两道脚印,它包住的东西,竟是照相干板的玻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