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诗、甲胄与幻影一、去往古代时钟室
乙骨医师是在给伸子诊断完之后来到此处的。他大约五十岁,身材瘦削,面孔似螳螂,两眼炯炯有神,他的秃头散发着某种刚正的气质,总之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位老人。他在厅里是出名的资深法医,仅是在对毒物的鉴识方面就出版了五六本著作,而且与法水也很有交情。
他一坐下来便立刻表示要抽烟,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后,他才心满意足地说:“法水,很遗憾,我的心像镜证明法已失去效用。不管旋转椅的情况,单凭她那苍白透明的牙龈,我敢打赌那绝对只是单纯的昏迷。但是,有一句话我要专门告知熊城,听说那女人手上握着的短刀就是凶器,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窥见了骨牌的背面!不得不说,那种昏迷实在是阴险狡诈,时机拿捏得太准了。”
“原来是这样。”法水点点头,有些失望地说,“那你有仔细查看过吗?说不定会因为你的疏忽而产生什么遗漏呢。对了,你用的是什么检测方法?”
乙骨医师的回答夹杂了不少专业术语,但语气尽可能平淡:“存在吸收性很快的毒物是毫无疑问的。另外,对于某些体质特异者,哪怕是不够中毒剂量的微量番木鳖碱[102],也会引发类似肌肉弯曲震颤、间歇性僵硬的症状。但是,中毒的症状并未在末梢神经上反映出来,胃里除了胃液没有其他。也许此处有点可疑,但如果那女人是在死亡前两个小时摄取食物并消化,那么胃内没有东西自然也是合理的。尿液也没有异常,就是说没有能够进行定量证明的东西,只是充满了磷酸盐。据我判断,那是身心疲劳造成的增量结果。你怎么看?”
“确实明察秋毫!如果不是因为剧烈的疲劳,我可能会放弃对伸子的观察吧。”
法水肯定了对方的见解,却又似乎在暗示什么:“不过,你只用了这些试剂吗?”
“怎么可能!只是到最后还是徒劳无功。我以伸子的疲劳状态为要素,做了某项妇科观察。法水,法医学的意义在今夜就以普列薄荷(一种有毒的除虫菊植物)为终点了。如果让那种X·XX对健康且没有怀孕的子宫发生作用,服下后大约一个小时,子宫会产生剧烈的麻痹,同时几乎在一瞬间出现类似昏迷的现象。然而,其成分中的OleumHedeomae、Apiol根本检测不出来。据检查那女人没有做过妇科手术,其内脏器官也没有显现出中毒的特异性。法水,我采集的毒物信息只有这些。我的结论是,昏迷的法律意义只能到道德的感情为止。就是说,所有的迹象来自故意或自然。”乙骨医师最后在桌子上用力一敲,以强调他的见解。
“那就是纯粹的精神病理学问题了。”法水的神色有些黯然,“不过,你也查看过颈椎吧?尽管我不是昆克[103],却也认同他的至理名言‘恐惧与昏迷来自于颈椎的痛感’。”
乙骨医师咬紧烟屁股,一脸惊讶地说:“哦,我也读过尧雷格[104]的《关于病态冲动行为》和让内[105]的《验触野》。第四颈椎受到压迫而猛然吸气时,会引起横膈膜发生**性收缩。但是,那女人身上并未出现所谓的肝肾性佝偻症的症状。之前有一位佝偻症患者不是已经遇害了吗?”
“可是,”法水的呼吸变得急促,“虽然目前没有确切的结论,但我想旋转椅的位置变化与奇妙的高八度音演奏这两项,还是值得深入探究的。我认为昏迷的原因,应该就是所谓的歇斯底里性反复睡眠。”
“法水,我本来就不属于幻想型。”乙骨医师以讽刺的语气回应道,“一般来说,癔症发作时,对吗啡的抗毒性会产生亢进现象。但是,皮肤的湿润现象总是无法避免的。”
乙骨医师特意以吗啡为例提出镇静亢进神经的话题,一是讽刺法水,二是指出他企图突破人类思维极限的妄想。但所谓歇斯底里性反复睡眠这种精神病态现象,是极为罕见的。日本在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时,福来博士[106]第一个发表相关论文。至于现在,最近出现的一位喜欢以寺院或病态心理为题材的侦探小说家小城鱼太郎,在他的短篇中曾描写一个监狱医生,故意让作为劳工的患者听到其医学术语,并让他在后来发病的过程中说出来,以证明自己不在现场。据鱼太郎所写,自我催眠一旦发作,自己说过的话或做过的动作,其最近的部分会被一模一样地重复一遍,所以又叫作歇斯底里性无暗示催眠现象。目前所遇到的状况正与之相符。难怪乙骨医师内心虽然为法水的高度敏锐而激动,表面上仍然用讽刺的语气强烈反对。
听到这些话,法水发出自嘲似的叹息,随即他表现出少有的躁狂性亢奋,说道:“当然,那是罕见的现象。但这一点才能说明伸子在昏迷之中仍紧握短刀的原因。乙骨,亨利·皮隆[107]列举过几十个由疲劳导致的歇斯底里性知觉丧失的病例。另外,那位叫伸子的女人昏迷之前,又重复弹奏了早上已经弹过的赞美诗。难道你不认为她当时是由于某种原因使腹部受到压迫,因此陷入无意识的状态?这不就是夏尔柯的实验吗?”
“因此,你才特别在意颈椎的情况?”乙骨医师不由自主地被法水的说法吸引。
“是的。虽然这可能只是把自己看成拿破仑之类的幻觉,但从刚才开始,我心中已有了一个印象标本。你难道不觉得这桩事件里也存在着齐格飞与颈椎的关系吗?”
“齐格飞?”乙骨医师听到这个名字,一时也愣住了,“没错,我知道这个疯狂的男人,他是个范本式的存在。”
“不,最终还是比例的问题。不过,我还是相信知性也具有魔法效应。”
法水的眼眸充满血丝,却浮现幻想的影子。他接着说:“还有,瘙痒感达到强烈的程度时,与电流刺激的效果一样,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那也应该知道阿尔兹在著作中所写的,如果麻痹部分的中央仍存在知觉残存点的话,该处就会产生强烈的瘙痒感。你说伸子的颈椎没有任何受力的痕迹,那么只有一种方法能使昏迷者产生动作反应,那是生理上绝不可能发生的,但可以借助不可思议的刺激,唤起紧握的手指做出反应。用‘齐格飞+树叶’的公式可以表示这种方法。”
“是这样啊,”熊城讽刺地点点头,“你所说的树叶可能是指堂吉诃德吧?”
法水叹息了一声,接着振作精神,开始分析伸子奇迹般的昏迷,做出最后的抵抗:“请仔细听明白,这是一种恶魔般的幽默。如果让乙醚以喷雾状吹向皮肤,该处的感觉会在乙醚慢慢渗透的过程中消失。假如对一个昏迷的人全身都喷上这种喷雾,此时控制手部运动的第七和第八颈椎,会像齐格飞的树叶般知觉尚存。因为昏迷时皮肤的触觉虽然丧失了,皮肤下面的肌肉、关节却很容易受到刺激,这样一来,该处产生的剧烈瘙痒,就会有如触电般的刺激,从而传导到颈椎神经,造成手指无意识的活动。所以说,我已知道伸子握住短刀的基本公式。乙骨,你刚刚说过‘所有的迹象来自故意或自然’,我想说的是,应该是出自故意或替代乙醚的某种东西。看来,真相大白还需要十分精妙的分析神经啊。”
他又浮现苦闷的表情,声音低沉下来:“啊!虽然我可以解释这个部分,不过,旋转椅的位置和高八度音的演奏又该如何解释呢?”
法水的眼睛凝视着萦绕的烟雾,似乎在平复刚才的亢奋。一会儿,他再次面向乙骨医师,换了一个话题:“这件事应该已经委托过你了吧,伸子的亲笔签名拿到了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有必要问一下,为什么要让伸子在清醒的一瞬间写下名字?”乙骨医师这时拿出纸条。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纸条上。纸条上写的是降矢木伸子,而并非纸谷伸子。
法水眨眨眼,随即解释由他引发的状况:“乙骨,我的确想要伸子的亲笔签名,不过,龙勃罗梭没有必要窃取克雷比艾的《笔迹学》,只是为了知道水精与风精。老实说,因为昏迷而丧失记忆的情况时有发生,我担心如果伸子不是凶手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忘掉这一切,这样真相将永远被掩盖。还有,我尝试这样做的依据是《玛莉亚·布尔尼的记忆》一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