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万春说:“这玩意儿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那时候日本鬼子用杀鸡取蛋的办法采矿,到处乱采乱掘,搞得掌子面凸凹不平,也不好好搭支架,人在下边采矿,不知什么时候顶上就掉下石头砸在你头上,三天两头砸死人。有时候大冒顶,山崩地裂地一声响,一下子就砸死几十个人,扒出来后尸体都认不出来。当时有人编了这样一支歌:‘矿工家穷人又瘦,地狱里边度春秋。三面石头夹块肉,不知何日砸里头。每当提起黑石沟,工人两眼泪交流。谁知工人死多少,万人大坑还不够。’日本鬼子和把头,不想办法防止事故,反而骗人说,坑道里砸死人,是山神蛇精作怪,要修庙进香,供奉太上老君镇山除邪,才能保佑安全。有些人就信了他们的,有的人明知这是骗人,但被不断的惨祸吓坏了,也愿意讨个吉利。也有人反对这一套,可是小胳膊扭不过大腿,日本鬼子和把头强迫出钱,修了好几座庙,鬼子和把头每月还要工人拿一笔祀神钱。”
唐黎岘问:“每月要拿多少?”
“一个人要扣一元左右。”苏万春继续说,“一个把头管三四百人,每月就是三四百元,谁若是不拿,把头就找岔子整你。修庙的时候,俺爹反对,挨鬼子好顿打。古尚清大叔是电工,不经常下洞子,让他拿钱他不肯,说了几句气话就被警察抓去蹲了三天拘留。他出来后气没消,夜晚偷着推倒了庙,砸碎了神像。”
“干得好!”薛辉在一旁高兴地说。
苏万春摇摇头说:“不顶事啊!过了不多日子,黑石沟的坑道里发生了个大冒顶,砸死三十多人,鬼子和把头说是因为有人推庙砸神,把太上老君惹火了,报砸庙的仇。那些混蛋们一边散布谣言,一边追查砸庙的人,又从工人身上要去更多的钱,修起了这座大庙。大庙修起来了,惨祸还是不断,腊月间,鬼子搞大祀典,买了很多鞭炮,四五百人每人拿一根蜡烛,由大把头金大马棒领着,排队到巷道里;古大叔一看机会到了,就跟俺爹商量整他一下,古大叔挑了两根粗蜡走进去,趁大把头放鞭炮的机会,把点着的蜡塞进井口的木棚里。祀完神都回了家,当天下午鬼子发现竖井着火,可抓瞎了,找工人也找不到,气得鬼子暴跳如雷,等救火车嗷嗷叫着开来,四十多米深的大井棚全烧毁了。鬼子把金大把头好顿熊,说是放鞭炮引起的火。”
薛辉称赞说:“这一招高,烧了他的井棚,还让他们狗咬狗。”
“这一招确实不坏。”唐黎岘也很称赞。
薛辉建议道:“唐矿长,留着破庙干吗,干脆把它推倒吧!”
唐黎岘思索了一下说:“暂时让它立在这里吧,过去有些人长期面临死亡的威胁,造成了心理上的恐惧,现在还信这个,推倒庙并不能解决问题,等他们提高觉悟,自己来推倒它吧!”
听了唐矿长的话,薛辉暗暗责备自己的想法太简单,觉得这是自己缺少群众路线作风的表现。
黄昏,唐黎岘从修配厂回来,听说邵仁展的全家已经来到,回宿舍吃了点饭就去邵家。
这是一所日本式的房子,洋灰屋顶,墙壁是黄色的,窗户很大,阳光充足,虽然也遭了破坏,但经过修理后还很美观。这时小窗户敞开着,从里边冒出热气,传出小孩子的笑声。
唐黎岘轻轻敲几下门,门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女同志。看来她很朴实,身材不高,身著蓝色棉制服,除了头上的发夹子外,没戴一件装饰品。白净的脸膛,衬着一双黑黑的眼睛,她笑吟吟地欢迎客人。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黄玉芳同志吧?”唐黎岘望着她说。
对方微笑着说:“我是黄玉芳,您贵姓?”
唐黎岘作了自我介绍后,黄玉芳往旁一闪,亲切地说:“唐矿长,请进屋!”
唐黎岘跨进门,知道邵仁展还没回来。他环视了一下屋子。房间是新粉刷的,墙壁很白,还散发着石灰的气味。顺北墙边放着两只旧皮包,皮包上放着一堆书,靠窗边放着两张床,一个小姑娘,一个小男孩,肩挨肩地坐在**,都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瞧着他。唐黎岘向两个孩子努努嘴,女孩笑了,男孩仍然好奇地望着他。屋里的摆设虽然很简单,但使人感到舒适温暖。他从黄玉芳手里接过烟,点着了问:“邵大嫂,你们几时从哈尔滨动身的?”
黄玉芳还不到三十岁,比唐黎岘小得多,听他叫自己大嫂,有些不自然,腼腆地笑笑说:“动身很早,因为铁路还没恢复正常,路上走了十来多天。”
唐黎岘看黄玉芳腼腆的样子,也微微一笑地问:“你从前干什么工作?”
听黄玉芳说她是小学教员后,唐黎岘高兴地说道:“教员,好啊!这是个非常光荣的工作,咱们矿区就很需要教员,你的人事关系转来了吗?”
“转来了。”黄玉芳说,“但老邵的意思不叫我再当教员,让我先在家里照料一下家务,等安定了后再说。”
唐黎岘感兴趣地问:“你的意思呢?”
“我吗?”黄玉芳微微一笑说:“我还没有想好!”
唐黎岘觉得这两口子很有趣,邵仁展是个刚愎自用的丈夫,黄玉芳是个温柔文静的女性,不用说,老邵当然是一家之主,黄玉芳一定是听丈夫摆布的。他想:目前正是革命大发展时期,到处需要干部,要求每个干部都保持革命热情;在家呆长了,革命热情就会减退。他吸了几口烟,稍一考虑后说:“教师是个很光荣的工作,尤其是在当前社会大改变时期,更显得重要。旧社会是用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思想去教育人,日寇侵占时期又进行奴化教育,现在我们要用新的思想去教育下一代,解放区非常需要革命教师,你最好是继续从事教育工作。”
黄玉芳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她的脸红了。为了摆脱窘境,她问:“唐矿长,你的爱人在哪儿工作,也在矿山吗?”
唐黎岘说:“我爱人是个军医,她像其他军人一样,固执地要留在军队里;全国不解放,她不想离开军队。”
黄玉芳说:“可以调来嘛!矿山也很需要医生,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好了,和前几年不一样啦!”她说完文静地笑了。
唐黎岘说:“革命同志,首先要服从组织分配,另外,各人的事应该由自己做主,她有留在军队里的愿望,我就应该尊重,你说呢?”
黄玉芳赞同地说:“应该这样,不过,还是把她调来的好。”
唐黎岘笑笑说:“我倒不这样想,只要她愿意在前线锻炼,我是非常赞同的,一个人要有事业心,要有自己的主见。”
黄玉芳听了唐黎岘这话很有些感触。邵仁展对她的愿望可不大尊重,她当了六年多小学教员,对孩子们充满感情,热爱自己的岗位,老邵却看不起她的职业,没跟她商量就给她辞退了哈尔滨的工作,让她匆匆忙忙地搬来了这里。
唐黎岘看黄玉芳不吱声,也就不说了,吸起烟来。因为黄玉芳提起他的爱人,现在他就想起了她。
唐黎岘的爱人名叫沈立敏,原是北京医科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她父亲是个进步教授,她本人是地下党培养的积极分子,在一次学潮中被捕入狱,后来敌人为捕捉党员,把她假放出狱。地下党为了使她不再受迫害,又因为前线需要医生,就把她送到军队。她到职后接触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唐黎岘,那时的唐教导员病得很厉害,她感到棘手,心里很恐慌,但是病人热情地帮助她,相信她,鼓励她,在治疗期中使她受到了很好的锻炼,也就在那时两人建立了友情。在唐黎岘刚可以走道的时候,日本鬼子发动了大规模“扫**”,医院被迫撤退,行军路上跟数倍于他们的伪军发生遭遇,沈立敏几乎被俘,多亏唐黎岘带领几名轻病号机智地打退了伪军,使她脱出了险境。这样,友情发展了,当唐黎岘出院前夕,姑娘大胆地向他表示了爱情,一年后两人结了婚,现在已经有六个年头了。他觉得爱人很年轻,是个知识分子,虽然已经入党多年,但总觉得她缺乏锻炼,因此他认为她想留在军队里的愿望很好,不仅不拉她转业,还热情地鼓励她坚持到底。
两个孩子看妈妈不再跟客人说话,一起扑过来,男孩坐进妈妈的怀里,小姑娘挨着妈妈站着,都悄悄瞅着唐黎岘。
唐黎岘看两个孩子规规矩矩的,很喜爱他们,称赞地说:“这两个小家伙真逗人爱,都那么老实。”
黄玉芳爱抚地拍了男孩一下,微笑着说:“老实啥,今天是因为来到新地方,又看到了生人,两天以后你再来看,他们会吵得人心烦。”
邵仁展回来了,一进门看见了唐黎岘,高兴地说:“老唐,你来啦!”
唐黎岘站起来,笑着说:“我来祝贺你的乔迁之喜,同时来拜访你的夫人。”